他摸了摸石壁上新鲜的血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枯枝拖地的声响。
该走了。
忘川婆的声音像块冰,贴着后颈滑下来。
凌子风转头,看见她的空棺正对着自己,棺内飘出几缕黑烟,那是被烧毁的名字残灰。
名字没了,家没了......老妪的眼仁泛着冷光,你还在等什么?忘川婆的枯枝拐杖碾过沙粒,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空棺上的朱漆剥落处泛着青灰,像被岁月啃噬的骸骨。
凌子风望着那口棺,残魂里突然泛起极淡的痛——不是因为即将消散,而是想起念雪第一次见棺材时,攥着他衣角问哥哥会死吗的模样。
该走了。老妪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锈铁,名字没了,家没了,连痛都忘了——你还凭什么留下?
凌子风的指尖在虚空中蜷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明,像块浸了水的薄纱。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沙地上那朵即将枯萎的血莲——那是他用最后一缕缠绕金纹的记忆丝线种下去的,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残魂深处裂开。
那是五岁时,在少林寺药经阁的石床上,浑身发着高烧的他第一次开口喊。
母亲把襁褓里的小念雪抱到他跟前,说:阿风,这是你妹妹。婴儿的手突然抓住他的食指,那么小,那么暖,像团会呼吸的火。
他突然笑了。
半透明的手穿透自己胸膛,扯出那缕金纹丝线——不是痛,是比痛更烫的东西,是刻在魂里的执念。凭这个。他将丝线按进沙地,沙粒瞬间翻涌,竟绽开一朵血色莲花,花瓣边缘泛着金芒,花心清晰刻着二字。
是……是血莲!
急促的喘息声从废墟入口传来。
苏妤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发梢沾着沙粒,手里紧攥着那枚温热的玉佩——那是凌子风在祭坛上塞给她的,当时他说收好了,万一我走丢了。
此刻玉佩烫得她掌心发红,像块烧红的炭。
她对着虚空嘶喊,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是谁!
你背我走过雪夜,雪落进你后颈,你说小妤别怕,哥哥热;你为洛阳哭过,在他断气前把最后半瓶水喂给他,说对不住,没护好你;你……你在火里喊我名字,说是沈青禾每说一句,血莲便亮一分,金芒从花心蔓延到花瓣,像被注入了活的光。
凌子风的身影在她面前微微凝实,半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想去碰她的脸,却穿透了她的发梢。
他张了张嘴,喉间发出细碎的嗡鸣——那是他残存的魂在拼命震动空气,想说出。
阿风!
第二道身影撞进光里。
安静的白裙染着血,左手腕的伤口还在渗血,右手紧握着半片沙晶。
她跪在血莲前,将沙晶狠狠插入根部:我们不是忘了你……是我们被逼着忘!
沙盘吞了我的记忆,焚忆僧扫了石壁上的名字,可我的血记得,我的心灯记得!
沙晶触到沙地的瞬间,九回沙盘的残响突然在废墟里炸开。
那些被碾碎的星砂从四面八方涌来,绕着血莲旋转,在半空拼出凌子风的轮廓——是十六岁的他,穿着少林僧衣在药经阁翻书;是二十岁的他,在家族葬礼上抱着念雪说哥哥在;是现在的他,半透明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笑。
墟语者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
这个一直沉默的空白人影第一次有了清晰动作:它抓住凌子风的手臂,用力往自己胸口扯,像是要撕开什么。
凌子风的残魂被扯得变形,却在这剧痛中突然顿悟——他不能只靠他人的记忆苟延残喘,他要成为记忆本身。
原来如此……他望着苏妤发红的眼尾,望着安静染血的沙晶,望着血莲里二字,突然笑出声,我早该明白的。
他仰起头,破妄之墟的最后力量在体内翻涌。
那些被遗忘的、被篡改的、被碾碎的记忆,像潮水般从他残魂里涌出——母亲在药经阁外偷偷抹泪的侧脸,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对他说对不起的颤抖手,念雪十二岁生日时他偷跑下山买的草莓蛋糕,苏妤在火里拽他衣袖时指甲掐进他皮肤的痛,安静在沙盘前咬破舌尖念咒的血……
所有记忆化作金色光雨,洒向罗布泊大地。
风突然大了,无数沙粒浮空,在虚空中疯狂游移,最终拼出一行灼目的字:我不是来告别的——我是来重生的。
光雨渐弱时,凌子风的身影已彻底消散。
只剩那朵血莲还在沙地上燃烧,金芒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忘川婆的空棺合上。
老妪望着血莲,眼仁里的冷光终于有了裂痕:……可你没名字了。
他有。苏妤将玉佩按在血莲上。
玉佩上的云纹突然亮起,映出三个被风沙磨蚀千年的小字——凌子风。
那是他第一次拿到玉佩时,偷偷用指甲刻上去的,当时他说这样就丢不了。
他有。安静摸着沙晶上的血痕。
沙盘残片突然发出清鸣,星砂重新聚成凌子风,信者六个字,比石壁上被扫去的更清晰。
忘川婆的拐杖在沙地上顿了顿,最终转身离去。
空棺拖出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掩埋,只留下老妪的低语散在风里:执念破规则……有意思。
风停了一瞬。
苏妤突然听见极轻的一声,像有人贴着她耳朵呼气。
她猛地转头,只看见血莲的金芒里,飘着半片未消散的记忆——是凌子风的眼睛,带着他惯常的痞笑,说:等着我。
七日后的罗布泊,风沙突然平息。
苏妤掀开帐篷时,看见地平线处浮着层淡金色的雾。
安静从沉沙台废墟跑来,手里举着半块沙晶——上面的星砂竟重新排列出地图,指向地心裂隙的方向。
韩疏影揉着眼睛从另一个帐篷钻出来,突然说:我昨晚梦见有人说该回家了,声音很熟悉……
她们望着那层金雾,谁都没说话。
但苏妤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安静握紧了沙晶,韩疏影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枚小木雕,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
风又起了。
这次不是沙粒打在帆布上的痛,而是带着暖意的风,卷着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地心裂隙的方向传来。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