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着画着,她想起了苏然关于水墨与水彩相通的论述。于是她大胆尝试,在水彩创作中融入水墨的思维和技法——用大量的水让钻蓝和佩恩灰在纸上自然“晕染”、“渗化”,制造出水墨画中“泼墨”般的氤氲效果;用“枯笔”蘸取较干的颜色,侧锋快速擦过纸面粗纹的凸起处,模仿毛笔的“飞白”效果,表现月光下景物轮廓的朦胧与空气感。
完成后的画面让她自己都感到几分惊讶:明明是使用水彩颜料,却整体呈现出一种水墨画的清冷意境与空灵韵味;明明是西方的绘画材料,却自然地流露出东方的美学情趣与哲学思考。
苏然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神色比离开时更加疲惫落寞。他看见画案上那幅墨韵十足的水彩新作,脚步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你刚才画的?”他的声音因酒精而略带沙哑。
何英洁点点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嗯,试着用水彩的材料,结合你说的水墨的意境和某些笔法来表现月光,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在画前静静地站了很久,久到何英洁以为他是不喜欢,或者觉得这种尝试过于冒昧僭越。
“你知道吗,”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思考和探索一种可能性——不是简单地将水墨与水彩并置,或者生硬地拼贴两种技法,而是让这两种源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语言,在精神内核和美学层面上进行一场真正的、深入的对话与融合。你的这张画,虽然技法上还略显生涩,但它让我清晰地看到了这种可能性正在被实现。”
他的眼睛在工作室温暖的灯光下,异常明亮,先前因家庭烦恼带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英洁,我有一个提议……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起合作。共同创作一个系列作品,主题就叫《水色相依:彩与墨的对话》。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在月光与灯光的共同见证下,他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合作。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体系,背后是两种不同的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思维方式。要将它们有机地融合在一张作品中,需要不断的尝试、激烈的讨论、相互的妥协,甚至难免的争执。
他们选择从最熟悉的古城风景入手。通常由苏然先起稿,他用毛笔蘸取浓淡不一的墨色,以“骨法用笔”勾勒出古建筑的骨架结构、飞檐斗拱的细节,表现出其历经沧桑的厚重质感与历史韵味;然后何英洁在此基础上,运用透明的水彩层层“渲染”,细腻地捕捉和表现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光线在古老建筑和街巷中流动、变化的气氛与情绪。
第一张正式的合作作品是《雨巷》。苏然先用极淡的、“渴墨”的笔法,画出湿滑幽深的巷子“透视”纵深,用“皴擦”技法表现出两侧白墙的斑驳质感与青石板上水光反射的微妙变化;何英洁则在此基础上,用透明的水彩颜料,通过“湿画法”多次薄涂“罩染”,叠加出春雨的朦胧水汽、行人伞影的模糊轮廓,以及远处巷口温暖灯光在湿润空气中晕开的一圈圈柔和光晕。
完成后的效果令人惊喜。水墨部分赋予了画面坚实的“骨骼”与内在的“气韵”,让古老的街巷有了历经风雨的沧桑力量;而水彩部分则如同流动的“血肉”与“呼吸”,赋予了画面鲜活的生命感与瞬间定格的诗意。雨中的古城,既古老又鲜活,既真实又梦幻,仿佛在低语着岁月的故事。
但他们也并非总是和谐默契。有一次合作创作《雪后园林》,何英洁觉得苏然为了表现假山石的质感,用墨过于浓重沉黑,破坏了她想要表现的、雪后世界那种万物披银、轻盈空灵的总体氛围;而苏然则坚持认为,何英洁为了表现雪的洁白,在某些反光部分使用的钴蓝和浅紫过于明亮跳脱,失去了水墨画应有的含蓄内敛与“计白当黑”的韵味。两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肯轻易退让,艺术理念的冲突让工作室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争执最激烈时,何英洁感觉自己的创作理念被全盘否定,委屈和气恼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摔笔离去。但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远处,重新整体地审视画面时,她不得不承认,从画面结构平衡的角度看,苏然的坚持是有道理的——过于追求雪的轻盈,而没有足够分量的重色进行衬托和压制,整幅画确实会显得轻浮、缺乏视觉重心和力度感。适当的、浓重的墨色,反而能像秤砣一样,稳稳地压住画面,并通过强烈的明暗对比,更加反衬出雪色的洁白与纯净。
“对不起,”她走回画案前,低声说,语气已经平和下来,“刚才是我太固执于自己的感觉了,忽略了画面的整体结构关系。你说的对,这里的重墨确实是必要的。”
苏然也松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许多:“不必道歉,艺术创作需要坚持己见,但也需要适时地跳出自我,客观审视,懂得必要的妥协。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在为作品的最终效果负责,而不是为了争执而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