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御览案情(1 / 2)

京城,锦衣卫镇抚司,诏狱地牢。

张又冰停下了脚步。

在她身前,是那个在地上疯狂打滚,哭喊着孩子名字的“毒心婆婆”鞠三娘。在她身后,是那个依旧机械地磕着头,喃喃自语着“我有罪”的“血屠夫”王二狗。他们一个陷入了永恒的悔恨,另一个迷失在彻底的虚无。他们是这条“判官路”上最凶恶的两头野兽。而现在,他们都变成了张又冰脚下两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死狗。剩下的那些囚笼里所谓的魔头,早已噤若寒蝉。他们蜷缩在各自囚笼的最深处,用被子或破烂的衣物蒙住头,瑟瑟发抖,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场由李自阐精心导演的意志大戏,已经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屠杀,一场灵魂的屠杀。

张又冰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就像一个成年人在陪一群幼儿园的孩子,玩他们自以为刺激的过家家游戏。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了眼前蜿蜒的石板路,望向了道路尽头那扇紧闭的小石门,以及石门之后那片看不见的黑暗。

她知道,他就在那里,那个自以为是的棋手。

张又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地底所有的阴冷与疯狂。她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整个环形空间,压过了那两个疯子的呓语,也钻进了每一个幸存者耳中。

“李大人。”她的称呼是如此平静而又正式。“大家都是几十岁的朝廷命官,还要继续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是不是太耽误时间了?”她的话语中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陈述,仿佛在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该下班了。

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周围疯狂崩坏的环境,形成了一种无比荒诞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对比!

她顿了一顿,给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男人一丝喘息的时间。然后,她继续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请把卷宗拿来吧。”

“至于你的人情嘛。”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笑容不再冰冷,不再残酷,而是带着一种真正上位者对下位者展现出的宽宏与体谅。

“看在同朝为官,皆是为陛下效力的份上。更何况,上次在镇抚司,李大人也帮过小女子。这个人情,就不要也罢。”如果说,张又冰之前的所有行为是对李自阐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酷刑。那么,此刻这番话就是一剂最猛烈最有效的救心丸!

她没有乘胜追击,没有耀武扬威,甚至主动放弃了那个足以让他李自阐乃至整个锦衣卫颜面扫地的“人情”赌注。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他做梦都不敢奢望的黄金台阶。张又冰将这场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惨败,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场“无聊的游戏”。她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重新拉回到了“同朝为官,为陛下效力”的政治正确轨道之上。她甚至还提到了上次他在镇抚司帮她的“恩情”,主动将双方位置摆平。

这已经不是胜利了,这是征服!

是一种更高维度更具智慧的征服!

张又冰用仁慈彰显着无可匹敌的权威。在暗处的密室之中,李自阐那因尴尬变得难堪的眼神,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猛地恢复了神采。他那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股病态的潮红,那靠在墙上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观察孔中依旧平静站立的身影。

她……她,在说什么?她不要那个人情了?她还说,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李自阐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预想过无数种张又冰在胜利后会如何羞辱他、如何炮制他的场景,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张又冰竟然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场闹剧。一股巨大而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被人彻底看穿又被轻易放过的羞愧,更多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佩服!

他终于明白了,他和张又冰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他还在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还在玩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而她,眼中所看到的是整个棋盘,是朝堂的格局,是人心的向背!她要的从来不是他李自阐的一个人情,她要的是他李自阐这个人,是整个锦衣卫,这把最锋利的刀,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而现在,她做到了,用一种他无法拒绝也无力反抗的方式。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密室中响起,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无奈与彻底的释然。李自阐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因冷汗而变得褶皱的衣衫。他脸上恢复了平静。不,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彻底认输后剩下的恭敬。

“吱嘎——轰隆隆——。”在“判官路”尽头,那扇厚重的石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缓缓地向两边打开。一个身影从门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李自阐。

此刻的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没有了之前的阴鸷与试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复杂与敬畏。他手中捧着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着的卷宗,一步一步走过狭窄的石板路。

他没有去看路旁那些陷入疯癫的魔头,眼中只有张又冰。他走到她面前停下,然后在整个诏狱所有清醒者的注视下,对她深深地弯下了腰。那是一个近乎九十度的鞠躬,是下级对上级最崇高的敬礼。

“张大人深谋远虑,智计无双。”

“本官输得心服口服。”

他声音嘶哑,却充满真诚。他抬起头,双手将黄色卷宗恭敬地递到张又冰面前。

“这是【织锦匕首案】的全部卷宗,请张大人过目。”

“至于之前的赌约,是本官孟浪了。多谢张大人宽宏大量,不与本官计较。”

张又冰平静地伸出手,接过卷宗,入手微沉,她甚至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着来自锦衣卫档案库的特殊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迈开脚步向着来时的路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坚定。

她走过那些蜷缩在囚笼里的魔头,走过那依旧疯癫的可怜虫,走过那条长长的黑暗阶梯。最终,走出了那扇地狱之门,重新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下。整个过程,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李大人,您是状元公出身,该做些正事。此等下作无聊之事,前任指挥使李桢靠阿谀奉承的从龙之功上位,或许喜欢。您可不能坠了读书人的颜面。”张又冰淡淡道。

而李自阐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脸上露出无比复杂的苦笑。

“传我命令。”他对着身后的黑暗轻声说。

“将王二狗与鞠三娘直接处决,对外宣称暴毙。”

“另外,将诏狱所有犯人全部重新登记造册。以后,‘判官路’这条规矩废了。”

“是……”黑暗中传来恭敬的回应。

李自阐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由数十代指挥使亲手打造,又被一个张又冰亲手摧毁的黑暗世界,转身走回了那扇石门。

从今天起,他李自阐乃至整个锦衣卫都将会有一个朋友。不,不是朋友,是一个他永远不敢也不想再与之为敌的存在。

阳光是如此刺眼,从极致的黑暗中走出,重新沐浴在建武十三年的烈日之下,张又冰的眼睛微微眯起,需要片刻适应。

她的父亲,刑部缉捕司郎中,号称大周第一神断的张自冰,那张写满焦急与后怕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又冰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沉甸甸卷宗小心地收入怀中。里面藏着这桩惊天大案的细节等,但此刻对她而言,它已不是最重要的战利品了。

她缓缓转身,再一次面向那扇已冰冷关闭的地狱之门。

在张自冰无法理解的目光中,张又冰朗声开口,声音不再冰冷、威严,而是带着平等甚至一丝歉意的温和。

“李大人,今日多有得罪。”

“改日,我张又冰定在寒舍备下薄酒,亲自向您赔罪。”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自冰耳边炸响。

赔罪?

女儿她在说什么?她单枪匹马闯了锦衣卫的龙潭虎穴,逼得那位权势滔天的指挥使亲自出门恭送卷宗。她是绝对的胜利者,为何反过来要向对方赔罪?张自冰彻底糊涂了,完全无法理解她这神来一笔是何用意。

但在石门之后,依旧阴暗的密室中,刚刚直起身子心中依旧翻江倒海的李自阐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她竟然在向我示好?

她竟然要请我喝酒?

向我赔罪?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无尽的羞愧与一丝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猛地从心底涌起,直冲天灵盖!

他李自阐是什么人?

是状元公!

是天子门生!

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艳羡的存在!

可自从踏入锦衣卫这个大染缸后,他就再未感受过尊重。同僚畏惧他,百官憎恶他,就连陛下也只将他当作一把好用的刀。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当作“人”,当作平等的“同僚”对待了。

而张又冰,这个刚刚用神魔般手段将他的骄傲与尊严彻底碾碎的女人,却在胜利后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尊重!她没有将他当作手下败将,而是当作值得拉拢、结交的“李大人”!

李自阐的眼眶竟然微微发热,他想起了张又冰最后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李大人,您是状元公出身,该做些正事,可不能坠了读书人的颜面。”

原来,她一直记得,她一直将他李自阐看作曾经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而不是这个满手血腥、内心阴暗的锦衣卫指挥使。

“唉……”李自阐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叹息声中不再有苦涩与无奈,只剩心悦诚服的释然。他对着那扇冰冷石门的方向再次深深作揖,这次他不是向她的力量屈服,而是在向她的胸襟与格局致敬。

他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他李自阐这条命,这锦衣卫上上下下数万缇骑,张又冰说一句话,只要不违反纲纪,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张又冰没有再去理会门后那个已被她彻底收服的男人,转身面对依旧一脸茫然的父亲,露出了让他安心的微笑。

“爹,我们走吧。”

在远离京城数百里外蔚蓝大海上,一艘名为“踏浪二号”的黑色钢铁巨轮乘风破浪,以让这个时代所有木制帆船望尘莫及的速度向东疾驰。

崔继拯和他的儿子崔宏志,正与其他乘客一起站在宽阔的甲板上,感受着前所未有的震撼。

海风吹拂着脸颊,带着咸咸的水汽与一丝从巨大烟囱飘来的淡淡煤烟味。脚下的甲板有节奏地微微震动,那是船身深处名为“蒸汽机”的钢铁心脏发出强劲有力的轰鸣。

“爹……爹,这也太快了。”崔宏志扶着冰冷的铁制栏杆,看着两旁被船头犁开的白色浪花飞速后退,整个人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这比刑部最快的八百里加急,还要快好几倍啊!”

崔继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海面,心中震撼比没见过世面的儿子只多不少。

忽然,崔宏志想到一个实际问题,他扭过头一脸困惑地问父亲:“爹,你说这么大的船,还是铁打的,造价肯定跟天一样高吧?可它只收咱们父子俩一人六十文钱的船票。这……这,他们怎么赚钱啊?这不是得亏死吗?”

这个问题也将崔继拯问住了,他虽在官场混迹多年精通人情世故,但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商业模式,也是一窍不通。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看起来像常年跑船的小贩,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着插嘴:“这位小哥,你这就想差了。”

小贩从怀中掏出一个旱烟袋,一边装填烟丝一边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人家这‘踏浪号’,压根就没指望靠咱们这些乘客赚钱。”

他用下巴指了指甲板后方堆积的如山般的货物,用巨大油布盖着。

“看到那些东西没?那才是大头!人家这一船运的是南洋橡胶、南方棉花还有锡锭、木材,随便一样,都比咱们这船所有人船票钱加起来值钱得多!人家收咱们这点船费,说白了,就是顺带手的事,图的是人气!想让像咱们这样的人去安东府做生意,把那地方搞得更热闹!”

崔宏志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崔继拯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他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对着小贩拱了拱手,客气地问道:“这位兄台请教一下,听你意思这安东府似乎有不少特产?可据老夫所知,安东府地处海滨边陲,冬季漫长,十分苦寒,本地多是盐碱之地,并非富庶之所,敢问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手笔,能造出这等海上巨兽,又是靠什么来维持这般巨大的花费呢?”

崔继拯的问题显然更有水平,小贩被问得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这位老先生,你问到了点子上了……”一个身着华丽丝绸,身材微胖,看上去像是个大商贾的中年男人笑着走了过来。他手中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身上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气度。他看了一眼崔继拯父子,又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大海,眼中带着一丝向往与狂热。

“要说这安东府,如今最值钱的是什么?那自然是‘新生居’里出来的东西。”

“新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