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夜风更凉。
苏培盛走到殿门前,看着跪在冰冷石阶上,哭得不顾仪态的华妃,心里叹了口气。
何苦来哉。
颂芝和周宁海一左一右地跪在华妃身后,不停地磕头,却不敢再高声求情。
苏培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夜里格外尖细。
“华妃娘娘,皇上有口谕。”
一听到“皇上”两个字,华妃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那张泪痕交错的脸上,迸发出希冀的光。
“皇上……皇上肯见我了?”
苏培盛垂下眼帘,不敢看她那双眼睛。
他将皇帝的话,一字不差,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太监独有的调子,传达了出来。
“皇上说,若要朕生气,就尽管哭闹。”
这句话,像一盆腊月里的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华妃的身上。
将她心里那点仅存的,燃烧着卑微希望的火苗,彻底浇灭。
连一丝青烟,都未剩下。
哭声,戛然而止。
华妃脸上的表情,就那么凝固住了。
那份希冀,那份哀求,那份绝望,全都混在一起,最后,碎成了一片空洞的麻木。
她不哭了。
也不闹了。
她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精美瓷像,随时都会碎裂。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颂芝看她这样,吓得魂都没了,伸手去扶她。
“娘娘,咱们……咱们回去吧……”
华妃的身子软得像一滩烂泥,被颂芝一扶,竟直接瘫倒了下去。
周宁海也赶紧上前,两人合力,才勉强将她架了起来。
“回……翊坤宫……”
许久,华妃的唇间,才飘出这几个字。
声音轻得像梦呓,又哑得厉害。
再没有了来时的那份决绝与疯狂。
来时,她赌上的是年家最后的希望。
回去时,她输掉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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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内,烛火通明。
小卓子绘声绘色地学完了苏培盛传话的场景,说到最后,他自己的喉结都忍不住滚动了一下,脸上是混杂着恐惧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尖着嗓子,将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皇上说——若要朕生气,就尽管哭闹。”
一句话,让殿内的暖意都仿佛降了几分。
青珊和宝珠等人垂手立着,吓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哪里是口谕。
这是在告诉华妃,你的眼泪,你的哀求,你的尊严,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你的痛苦,甚至能取悦我。
孙妙青的指尖,正捏着一块新做的牛乳菱粉糕,那甜香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她忽然没了胃口。
她将那块糕点,慢慢放回了碟子里。
皇帝,你终于连最后那点温情的面具,都懒得戴了。
你不是要年羹尧死。
你是要年世兰的心,彻底死掉。
让她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死人。
这才是对一个骄傲的女人,最残忍的惩罚。
孙妙青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沉沉的夜色。
年家这棵大树,是真的要倒了。
翊坤宫一倒,后宫的权力格局,将迎来一场剧烈的洗牌。
皇后会推她的玉答应。
甄嬛会用她的浣碧。
而自己……
“青珊。”孙妙青开口,声音平静。
“奴婢在。”
孙妙青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黑暗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去库房,取些上好的银霜炭出来。”
”送到存菊堂去。”
孙妙青拿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就说天凉了,夜里风大,我这个做妹妹的,怕姐姐冻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
“再告诉她,今夜风声凄厉,让她仔细关好门窗。”
“别着了凉,也别……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哭声,扰了清净。”
青珊何等聪慧,立刻就明白了主子的深意。
这是在告诉愉贵人,华妃完了,您不必再为旧事烦心,更不必理会宫中这些腌臢事,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更是……在递一份安心,一份同盟的橄榄枝。
“奴婢明白了。”青珊福了福身子,转身便去办了。
****
存菊堂里,一如既往的清冷。
沈眉庄正靠在榻上看书,采月在一旁为她剪着烛花。
当春熙殿的宫人抬着银霜炭进来时。
“慧嫔娘娘挂念主子,特意让奴才送了炭来。”
来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娘娘还交代,说今夜风大,让主子您关好门窗,莫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声音,扰了清梦。”
沈眉庄放下书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劳了。”
待宫人退下,采月才走上前,看着那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小声嘀咕:“慧嫔娘娘倒是有心。只是这大晚上的,又是送炭又是传话,是何用意?”
“她不是送炭。”
沈眉庄站起身,走到那炭盆边,伸出手,感受着那份灼人的暖意。
“她是来告诉我,翊坤宫的那场大火,已经烧尽了。”
采月一怔:“主子的意思是……华妃她?”
“一个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的女人,你觉得她还能剩下什么?”沈眉庄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道缝。
养心殿方向的哭声,果然已经听不见了。
夜空中,只剩下风声,呜呜咽咽,像谁的冤魂在哭。
孙妙青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告诉她,这宫里,一个旧的势力倒下了,新的格局,就要开始了。
她是在问她,沈眉庄,你选好要走的路了吗?
沈眉庄在窗边静立了许久,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意,可她背后,慧嫔送来的那盆银霜炭,正烧得通红,暖意烘着她的后心,让她整个人一半清冷,一半滚烫。
她忽然想起了上个月母亲托人送进宫来的家信。
母亲的字,一笔一划都透着小心翼翼,信里絮絮叨叨,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勿念。可那字里行间,全是藏不住的担忧。
信的最后,母亲写道:“眉儿,人不能受委屈。家里给你备了些银子,一并捎进去了,你千万别省着花。”
“底下人要打点,吃穿用度要讲究,别叫人看轻了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舒坦了,比什么都强。”
当时她看着那封信和夹在里面的厚厚一叠银票,心里只觉得酸涩。
她以为母亲不懂。
以为在这深宫里,她缺的不是银子,是君心,是公道。
可现在,指尖感受着这盆炭火传来的灼热温度,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才是那个最天真的人。
母亲在宫外,反而比她这个局中人看得更透彻。
君心会变,姐妹会散。
唯有这实实在在烧着的炭,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东西,才能在这寒夜里,给人一丝不打折扣的暖意。
什么风骨,什么情分,到头来,还不如一匣子金银,一盆暖炭来得实在。
沈眉庄的唇角,无声地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笑意里,有自嘲,更有释然。
她这位饱读诗书的济州协领之女,一个曾以为凭着真心就能在宫里立足的秀女,竟到这时候才想明白这宫里最浅显的道理。
过去那些沉迷君王情爱、迷信姐妹情深的日子,仿佛一场笑话。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窗外的沉沉夜色。
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像是被炭火点亮,有了灼人的光。
“采月。”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奴婢在。”采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了一下。
“去,把我妆台匣子里那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取来。”
采月愣住了。
那支簪子是当初主子盛宠时,太后亲手赏下的,华贵非凡。
自失势之后,主子便将所有艳丽的首饰都锁了起来,再也没碰过。
“主子,您这是……”
“回礼。”
沈眉庄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她走到那盆炭火旁,伸出手,仿佛要抓住那份暖意。
“就说,多谢慧嫔娘娘的炭火,暖得很。”
采月还想再劝,却被沈眉庄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再告诉送簪子去的人,这支簪子,配她今日那身衣裳,想来正合适。”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沈眉庄,收下了你的好意,也还得起这份人情。
这宫里的游戏,既然不能凭真心玩,那便用金银来玩。
她倒要看看,用银子铺就的这条路,到底能走多远。
***
存菊堂里,那盆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将秋夜的寒气尽数驱挡在外。
采月从殿外快步走进来,脸颊冻得通红,眼睛里却亮得惊人。
“主子!”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慧嫔娘娘收下了!奴婢瞧着,春熙殿的青珊姑姑欢喜得很呢!”
沈眉庄正临窗看着书,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是她压箱底的物件,价值不菲。
孙妙青是聪明人,自然看得懂这份回礼的分量。
“主子您是没瞧见,”采月凑上前,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股子兴奋劲儿却怎么也藏不住,“奴婢回来的时候,听养心殿那边当值的小太监说,昨儿夜里,华妃娘娘去养心殿外头跪着了!”
沈眉庄翻动书页的手,停顿了一瞬。
“哭得那叫一个惨,整个宫道上都听得见。可皇上呢,”采月学着那小太监的语气,撇了撇嘴,“皇上连门都没让她进,就让苏总管传了一句话。”
“说什么?”
“说,‘若要朕生气,就尽管哭闹’。”
采月说完,自己都打了个寒颤,随即又是一阵快意:“您说,这不是活该吗!她也有今天!听说她被架回翊坤宫的时候,人都软成一滩泥了!”
她越说越解气:“还有那个芝答应,今儿一早就从翊坤宫里搬出来了!跑得比谁都快!真是树倒猢狲散!”
沈眉庄终于合上了书卷。
她抬起头,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却不见多少喜色。
她看向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岌岌可危有什么用?”
采月一愣:“主子?”
“我等着看的,是大厦倾颓那一日。”
沈眉庄缓缓道。
“是高楼塌了,砸进泥里,再也扶不起来的那一日。”
她要的不是年世兰失势,不是看她狼狈。
她要的是年家彻底败亡。
是年世兰被剥去所有尊荣与依仗,被这深宫彻底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只有那样,才能慰藉她被禁足时那些日日夜夜的屈辱与绝望。
采月看着自家主子脸上那冰冷的决绝,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
沈眉庄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抽屉。
里面放着的,不是什么珠宝首饰,而是一叠整整齐齐的账册,和母亲托人送进来的银票。
“采月。”
“奴婢在。”
“把这些都拿出来。”
沈眉庄的指尖拂过那微黄的纸页,语气里是一种冷酷的清醒。
“从前是我错了,以为清高能当饭吃,以为风骨能御寒。”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还凉。
“现在我明白了,这宫里,最实在的,就是这盆炭火,和能换来炭火的银子。”
她将账册推到采月面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去内务府,还有各宫管事的太监那里,把该打点的都给我打点一遍。”
“银子不必省着,务必让他们知道,我存菊堂虽然冷清,却不是能任人作践的地方。”
采月看着那些厚厚的银票,再看看自家主子,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扬眉吐气。
主子终于肯为自己筹谋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
沈眉庄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了碎玉轩的方向。
听说,皇上这几日常去碎玉轩,见的却不是莞嫔。
而是那个碧答应。
一个和甄嬛有着六七分相似的脸,一个陪嫁的贴身丫鬟。
她忽然开口,像是在问采月,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亲手把自己的陪嫁丫头送上龙床……”
“夜里,她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