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氛温馨和睦,皇帝抱着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妙青说着话。说着说着,话头又绕回了前朝。“允?的事,朕已经定了,革去王爵,终身圈禁。”
孙妙青正给塔斯哈喂水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她垂着眼,继续将小银勺送到儿子嘴边,只低低应了一声:“皇上仁慈。”
皇帝看着她,想起方才在碎玉轩,甄嬛听到此事时,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为自己不平的激愤。再看孙妙青这副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的平静模样,心里倒生出几分不同的趣味。他将甄嬛那套“杀鸡驯猴”的说法,换了个方式,也讲给了孙妙青听。
末了,他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她,像是在考校一个蒙学的弟子。“慧嫔,你说,朕是该杀尽了那些不听话的猴儿,还是该留几只驯养着,替朕摘果子?”
孙妙青正低头用小银勺给塔斯哈刮着果泥。听到这话,她手里的动作猛然一滞,随即抬手扶住额角,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吟。“哎哟……”
“怎么了?”皇帝立刻紧张起来,探身过来。
“没什么。”孙妙青放下银勺,顺势虚软地靠在引枕上,脸上浮现出几分真实的疲色。“就是听着这些打打杀杀的,臣妾头有些晕,肚子也跟着发紧。”她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皇上,臣妾是个没用的,听不懂这些朝堂上的大事。”
“臣妾如今就一个念想,安安稳稳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再养好塔斯哈,就是替皇上分忧了。”她抬起眼,眸子里水光潋滟,倒映着烛火,不见半分算计,只有一片纯然的依赖与信赖。“至于那些猴儿是杀是留,自有皇上圣断,您是天子,您的决定就是天意。”
“臣妾不敢妄议,也议不明白。”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一阵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膛里滚了出来。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安稳地靠在自己肩上,大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背。“你啊……罢了,是朕不好,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甄嬛是解语花,能与他共论天下,是棋逢对手的精神慰藉。而孙妙青这里,是卸下一切盔甲的港湾。她从不试图揣测圣意,也从不展示自己的聪明,只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嫔妃,一个母亲。这份“拎得清”的安分,让皇帝感到一种难得的、无需设防的放松。他要的,本就是这后宫百花齐放,各有其用。
又温存了片刻,皇帝便起身离去。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君王的背影。孙妙青脸上的柔弱与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那双原本盛满水光的眸子,一点点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她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昏昏欲睡的儿子,在他温热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良久,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春喜。”
“奴婢在。”
“这几日送来的东西,可还有不干净的?”
春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回主子,前儿小厨房送来的血燕里,验出了半钱当归。量极小,若非您吩咐,奴婢每次都用银针细细试过再送去验,根本察觉不出。”
“还有昨日内务府送来的安神香,里面也掺了微量的、能让人心神不宁的草药。”
孙妙青的指尖在小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的“笃、笃”声,是这寂静宫殿里唯一的声音。皇后。除了她,没人有这个本事,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做得这么悄无声息。吃食、用具上动手脚,有春喜这个嗅觉、味觉都异于常人的“活银针”在,皇后讨不到好。
那下一步呢?孙妙青的目光,落在自己高耸如山的腹部。自然是生产的时候。接生的嬷嬷,稳婆,太医……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是一尸数命的结局。孙妙青的唇角,反而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就怕皇后不动。只要她动了,就有破绽。
“青珊。”
“主子。”
“传话给小卓子,让他即刻出宫,去咱们家在京里的铺子,给孙管事递个话。”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让他以替我哥哥延请名医调理身体为由,在民间寻两个最有经验、家世最清白、手底下接过双胎的稳婆。”
“记住,要嘴巴严,全家老小都要拿捏得住,签了死契,用重金养在外面。”
“只等我传召。”
青珊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深意,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还有。”孙妙青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让哥哥以苏州织造的名义,上一道请安折。”
“就说,听闻宫中娘娘有孕,龙心甚慰。江南气候温润,多有善于调理孕体、精于妇科圣手的嬷嬷,他费尽心力寻访了两位,特献给皇上,以表他这个做臣子的忠心。”
她要用哥哥在明,自己在暗,双管齐下。皇后不是喜欢玩借刀杀人吗?不是最爱惜自己贤德的名声吗?那她就把两把最锋利的“刀”,亲自递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来选。让皇上来用。到时候,是皇后指派的人得力,还是她这个“功臣之妹”献上的人更忠心,这笔账,皇上心里自然有数。
孙妙青重新靠回引枕,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皇后娘娘的棋,臣妾自然要接着。”她幽幽地道,声音轻得仿佛梦呓。“只是这棋盘,也该换人来摆了。”
养心殿内,烛火静静地跳跃,将皇帝疲惫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明黄的壁上。刚从春熙殿出来,孙妙青那份安分守己的柔顺让他心里松快了些。可一回到这处理政务的殿宇,看到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那股子烦躁又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皇后宫里的绘春引着一个人过来,被守在门口的小夏子拦下。
“玉答应,皇上正忙着,您的安神汤,奴才代为转呈就是了。”小夏子声音压得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
玉笙端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今日特意换了身雪青色的宫装,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白皙,眼角眉梢都带着精心描摹过的楚楚可怜。她将汤盅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臣妾只盼着皇上能保重龙体。”
小夏子微笑着接过汤盅,只示意绘春带人退到廊下候着。玉笙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进退不得,只能尴尬地垂手立在殿门外,夜里的寒风一吹,整个人像个无人理会的摆设,孤零零的。
就在这时,苏培盛捧着一份奏折,脚下生风地快步进来,高声通传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皇上,西北八百里加急!”
皇帝总算有了反应,他从奏折堆里抬起头,眉梢挑了挑。“年羹尧?他这手脚倒是快。允?的事才刚定下,他的折子就到了,这是来试探朕的态度了。”皇帝的语气里满是讥讽,伸手接过那份封着火漆的奏折,却连拆开的兴致都没有,随手扔在了一边。
他揉着发紧的眉心,对着空荡荡的大殿抱怨道:“一屋子死气沉沉的,连个红袖添香,替朕分忧解闷的人都没有。”
苏培盛的眼珠子一转,目光瞥见殿门外那抹僵立的雪青色身影,连忙凑趣道:“皇上,这不……玉答应还在外头候着呢。”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殿门外的玉笙身上。只扫了一眼,便嫌恶地移开。
“她?”
“她能懂什么。”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一记响亮的耳光还要伤人。玉笙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苏培盛立刻会意,不再多言,只转身对小夏子使了个眼色,小夏子猫着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已经快要站不住的玉笙引去了偏殿。
皇帝没理会这些,他只是觉得烦,心里空落落的。那份在春熙殿被填满的温情,此刻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需要一个能懂他的人。
不多时,殿外再度传来通报,声音比方才高亢明亮了不止一星半点。“菀嫔娘娘到——”
皇帝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只见甄嬛身着一袭月白色宫装,腹部微隆,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而来。众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所过之处,宫人们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那份尊贵,无需言语。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你如今身子重,不好操劳。”皇帝一把牵住她的手,声音里透着暖意。
“听闻皇上还在为政事烦心,臣妾想着,过来陪您说说话,或许能让您宽心些。”甄嬛的声音温温柔柔,驱散了殿内僵硬的气氛。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偏殿门口,看到脸色惨白、被宫女扶着的玉笙,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皇帝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的软榻上,这才想起那份被冷落的奏折,他指了指案上。“年羹尧的请安折子,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朕懒得瞧。你念给朕听听,就当解闷了。”
“是。”甄嬛柔声应下,接过苏培盛递来的奏折,展开。
被晾在偏殿门口的玉笙,看着皇帝对甄嬛那份毫不掩饰的亲昵与依赖,再想想自己方才受到的冷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奏折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极有气势。内容也确如皇帝所料,通篇都是阿谀奉承之词。甄嬛的声音平稳温润,在静谧的殿内缓缓流淌。可念到一半,她的声音却忽然顿住了。一个极轻微,却足以让身边人察觉的停顿。
“怎么了?”皇帝正闭目养神,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察觉到她的异样,睁开了眼。
甄嬛捧着奏折,秀眉微蹙,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皇上……这折子里,有、有大逆不道之言,臣妾不敢念。”
“拿来!”皇帝的脸色一沉,一把夺过奏折,视线径直落在甄嬛停顿之处。那是一句称颂他勤于政务的话,本该是“朝乾夕惕”。可年羹尧的奏折上,赫然写着——“夕惕朝乾”!
皇帝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夕惕朝乾?”他怒极反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猛地扬手,将那份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啪!”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殿内炸开。玉笙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苏培盛也带着满殿的奴才跪了一地,头死死地贴着冰凉的地砖,连呼吸都停了。
“好,好一个年羹尧!”
“他是说我大清的江山,已经夕阳西下了吗!”皇帝的声音里满是杀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许是……许是年大将军一时笔误。”甄嬛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抚着后背顺气。
“笔误?”皇帝一把挥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他年羹尧戎马半生,自诩文武双全,会犯这种错?他这是在怨朕处置了允?!”
“皇上息怒。”甄嬛没有退缩,反而绕到他身前,重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皇上,不如……您先将这两个字圈出来,着人发还给年将军,让他自己给皇上一个解释。”
“白纸黑字,还解释什么!”
“皇上就让他辩一辩吧。”甄嬛的声音柔得像水,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否则事情闹大了,总不能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如此,也能让朝野上下看看,皇上是何等的宽仁大度,并非寻常错处便要降罪于功臣。”
这番话,如同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浇在了皇帝的怒火上。他的理智渐渐回笼。他盯着甄嬛,看了半晌,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深沉的算计。
是啊。直接发作,只会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骂名。让他自己辩,让他自己认,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才是最狠的法子。
他终于缓缓坐下,胸口的起伏也平复下来。他知道,甄嬛这是在给他递台阶。不,她是在教他,如何把这件事办得更漂亮,让年羹尧死得更憋屈。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膝行上前。
“将这份折子,原样封好,八百里加急发回西北,交到年羹尧手上!”皇帝的声音冷得吓人。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再传朕旨意:即刻革去甘肃巡抚胡期恒、四川提督纳泰之职,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胡期恒与纳泰,都是年羹尧一手提拔的心腹。是他在西北军政两界最重要的左膀右臂。皇帝这一招,釜底抽薪,狠辣至极!他就是要告诉年羹尧,也告诉天下人。朕不仅看到了那两个错字。朕还要当着你的面,把你的人,一个一个地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