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理了理龙袍。
他抬步向外走去。
苏培盛连忙躬身跟上。
“摆驾碎玉轩。”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菀嫔受了惊,朕得去好好安抚。”
“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嗻。”
苏培盛应得极快,脚下却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小心地觑着皇帝的脸色,试探着开口:“皇上,那个……方才淳嫔娘娘宫里的人来问,说小公主的百日,想请您示下……”
皇帝的脚步停了。
他回过头,眉宇间那点温存瞬间消失,只剩下不耐烦。
“一个公主的百日宴,也值得一问再问?”
“朕前几日不是说了,让内务府看着办就是了,不必铺张。”
“前朝刚处置了敦亲王,正是要肃清朝纲、勤俭示天下的时候,后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苏培盛立刻把头垂得更低。
“奴才知错。”
皇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再没看春熙殿一眼。
孙妙青亲自将他送到殿外。
她看着那顶明黄的御驾浩浩荡荡地转了个弯,朝着碎玉轩的方向去了。
她脸上的温顺笑意才一寸寸地褪去,直至毫无温度。
青珊连忙上前扶住她。
“娘娘,外头风大,该进殿歇着了。”
孙妙青没有动。
她的目光追着那早已远去的仪仗。
“歇?”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这宫里,哪有真正能歇下来的时候。”
她转身回到殿内。
那股清浅的柑橘皮味钻入鼻息。
却再也压不住她心底那股翻涌的恶心。
很快,又要有鲜活的姑娘,被当成论功行赏的物件,送进这个吃人的笼子里了。
而她,就是那个亲手递上钥匙的人之一。
宝珠端来一杯温热的蜜水。
她见孙妙青脸色不好,担忧道:“娘娘,您又难受了?要不传太医来瞧瞧?”
“不用。”
孙妙青摆摆手,接过蜜水却没有喝。
她看着水中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忽然开口。
“皇上让本宫和菀嫔协理皇后,教导新人。”
“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体面?”
宝珠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这自然是天大的体面!”
“可见皇上心里,最看重的就是娘娘您和菀嫔娘娘了!”
孙妙青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体面?”
“这是把我和甄嬛两个人,一起放在火上烤。”
她抬起眼,目光如冰。
“你等着瞧吧。”
“新人若是安分守己,那是皇后主理有方。”
“新人若是惹是生非,便是我与菀嫔协理不力。”
“这第一把火,都不用别人点,就会自己烧到咱们春熙殿和碎玉轩的头上。”
宝珠脸上的喜色僵住了。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这其中的凶险,吓得不敢再多言。
孙妙青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青珊。”
“奴才在。”
“去库房里,挑一对成色最好的赤金嵌红宝的长命锁,再备一份厚礼。”
孙妙青的语气平静无波。
“送到淳嫔那儿去。”
青珊有些不解。
“娘娘,淳嫔生下小公主,皇上都不甚在意……”
孙妙青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皇上不在意的,才是我该在意的。”
“这宫里,锦上添花的人永远不缺。”
“能雪中送炭的,才叫人一辈子都记得住。”
她转身回到殿内,没有再躺下。
而是走到窗边。
看着飞檐上蹲伏的脊兽,张牙舞爪。
她的眼神深沉。
新的棋子,要入局了。
这盘棋,只会越来越拥挤,越来越血腥。
***
安陵容得了皇帝走了的消息,步履匆匆地赶来。
她一脚踏入春熙殿,那股清冽的柑橘皮香气便扑面而来,却似乎压不住内殿深处某种凝重的气息。
孙妙青正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颗青梅,却并未送入口中。
窗外日光正好,落在她身上,却照不透她脸上一层薄薄的苍白。
“姐姐,皇上可是说了新人入宫之事?”安陵容放轻了声音,唯恐惊扰了这份沉静。
孙妙青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将那颗青梅递给旁边的宝珠,换了盏温热的蜜水。
“你倒是聪明。”
她轻啜一口,任由那点甜意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这才看向安LING容,声线放得极轻,像是在问一个极私密的问题。
“陵容,你说,这即将入宫的新人,于我们而言,是助力,还是劫数?”
这个问题,像一枚冰凉的棋子,落在了安陵容的心头。
她垂眸沉思了许久,才谨慎地开口:“新人入宫,分薄圣宠,本是劫数。”
“可若能为我们所用,亦可化劫为助。”
“说得好。”孙妙青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助力与劫数,全看执棋人的手段。”
她将蜜水盏放下,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那姐姐的意思,我们该如何落子?”安陵容向前倾了倾身子,目光灼灼。
孙妙青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先说说,景仁宫那位,和碎玉轩那位,会如何看待这些新人?”
这是一个考校。
安陵容瞬间了然,脑中飞速盘算起来。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表面上,自然是满心欢喜,大度贤德。”
“只是她膝下唯有三阿哥,却并非亲子,且齐妃尚在。这些新人是肱股之臣,若诞下皇嗣,便是扎在她心头最深的一根刺。”
“至于菀嫔姐姐……”安陵容顿了顿,“她正怀着龙胎,又刚受了惊吓,怕是无力他顾。但她性子高傲,如今更是圣眷正浓,绝不会容许旁人轻易分走恩宠。”
“你看得很透。”孙妙青赞许地颔首,终于露出一分真正的笑意。
“所以,我们不必急。”
“既不必急着站队,更不必急着出手。”
“让她们先斗。”
孙妙青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功臣之女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女?这次也不知会有几人入宫。她们的出身,决定了她们的骄傲。而她们的骄傲,就是她们最致命的弱点。”
“我们只需看着,看她们如何被皇后的‘贤德’算计,又如何与菀嫔的‘盛宠’相撞。”
她拿起手边的九连环,修长的指尖拨弄着,发出清脆的玉石之音。
“不过,有一件事,我们得先铺好路。”
“姐姐请讲。”
“皇上既将协理之职交给了我与菀嫔,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孙妙青的目光骤然深邃,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一张张即将入宫的、鲜妍的面孔。
“新人乍到,如履薄冰。她们最需要的,不是恩宠,而是一个引路人。”
“一个能在她们摔倒时,恰到好处扶一把的人。”
“一个能在皇上面前,不经意间替她们描补几句的人。”
安陵容的呼吸微微一窒。
她彻底明白了。
“姐姐是想……”
“皇后娘娘的贤德,是高悬于顶的牌坊,敬而远之。”
孙妙青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殿内的尘埃。
“菀嫔的盛宠,是一团烈火,靠近了,只会被灼伤。”
“而我们……”孙妙青抬眸,直视着安陵容的眼睛,“我们无权无势,既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独一份的恩宠。”
“我们能给的,只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温暖,和一份看得见的庇护。”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战栗从尾椎骨升起,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陵容明白了。谁能在这天寒地冻的紫禁城里,第一个递上暖炉,谁就能在她们心里,烙下最深的印记。”
“正是这个道理。”孙妙青放下九连环,身体微微前倾。
她眼底闪烁着算计的光,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猎手。
“当然,前提是,她们是值得我们伸手的聪明人。”
“若是不识抬举的蠢货……”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安陵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陵容受教。”她郑重地福身。
孙妙青靠回引枕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伴随着孕期的不适涌了上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不敢松懈。
这后宫是无声的战场,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你先回去吧,”孙妙青摆了摆手,“这几日,多留意各宫动静,尤其是内务府那边。”
安陵容恭声告退。
她知道,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留意,而是布局开始的号角。
安陵容走后,孙妙青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宛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她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两个新的生命,是她在这宫中最坚实的依靠,也是最柔软的软肋。
为了他们,她必须赢。
皇上大赏功臣,纳几位贵女入宫,不过是为这盘棋添几枚新子。
而她,就要做那个亲手调教棋子,最终掌控棋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