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端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浮叶,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前两日,朕问了年羹尧一件要紧事。今日,朕也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被关在宗人府也有些日子了。朕听说,他们不仅不安心思过,还日日辱骂朕与先帝。你们以为,朕该如何处置这两位罪臣?”
殿内气氛瞬间又凝重了几分。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考题。
处置年羹尧,是政事;处置先帝的儿子、自己的兄弟,是家事,更是国事,一步走错,便可能背上千古骂名。
皇帝的目光先落在了自己的舅舅,隆科多身上。
“舅舅以为如何?”
隆科多上前一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奴才以为,允禩、允禟虽然有罪,但终究是皇上的手足。骨肉相残,总归不妥。不如……请几位族中德高望重的尊长,到宗人府日日教导,劝他们悔过。”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又看向另一位大臣张廷玉。
张廷玉沉吟片刻,谨慎回道:“启禀皇上,国法无情。但念在曾是天潢贵胄,或可……削其宗籍,贬为庶人,圈禁终身,也算是皇上法外开恩了。”
这个答案,无功无过。
皇帝不置可否,最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甄远道身上。
“甄远道,你呢?”
甄远道上前,声音沉稳:“微臣以为,若只因是兄弟,便可罔顾君臣人伦,那国法何在?君威何在?”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况且,是他们不行兄弟之义在先,而不知悔过改错于后。皇上若是法外施恩,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那些对皇上忠心耿耿的臣子,又会如何心寒?”
“所以微臣斗胆,允禩、允禟结党妄行,悖逆犯上,若不思悔改,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番话说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隆科多的脸色有些难看,张廷玉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终于笑了。
他放下茶盏,看着甄远道,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三位爱卿说得都有理。”他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僵局,“朕,正在斟酌。”
他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三人躬身退出养心殿。隆科多走在最前,脚步有些沉重,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甄远道,眼神复杂。
甄远道却目不斜视,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那道目光。
待殿门重新合上,皇帝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兄弟?
他要的,从来不是兄友弟恭的虚名。他要的,是绝对的、不容置喙的皇权。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为皇帝续上热茶。
“苏培盛。”
“奴才在。”
“把今天议事的内容,尤其是朕的‘为难’,想个法子,传到清凉殿,还有年羹尧的耳朵里去。”
苏培盛心里一哆嗦,立刻明白了。
皇上这不是在为难,这是在挖坑!
他想看看,年羹尧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听闻皇上有意严惩他从前的主子时,会作何反应。
是明哲保身,还是……会蠢到跳出来,为那两个罪人求情?
皇帝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唇角牵动,却无半点笑意。
这出戏,才刚刚开锣。
他倒想看看,他这位“肱股之臣”,会不会主动把脖子,伸进他早已备好的绳套里。
***
清凉殿内,一地碎瓷。
上好的汝窑茶盏,就这么化作一地齑粉,如同华妃此刻那颗七零八落的心。
“他是什么意思?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妃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殿内的宫人早已被她吼得退了出去,只剩下曹琴默一人,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仿佛脚下的狼藉与她无关。
“皇上问我哥哥,该如何处置允禩和允禟!他这是在问话吗?他这是在递刀子!他要我哥哥的命啊!”
曹琴默端起自己那杯尚还温热的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娘娘,大将军近日屡受弹劾,皇上却褒奖那些上折子的人。想必大将军自己也正心惊肉跳,生怕说错一个字,又添一桩新罪。”
华妃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嫔妾是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将军确实不好开口。”曹琴默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若是劝皇上对那两位不留情面,显得刻薄无情。将来若大将军也遭人构陷,皇上岂非正好效仿,来个赶尽杀绝?”
华妃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曹琴默像是没瞧见,继续慢悠悠地分析:“可若是劝皇上念及手足之情,那两位毕竟是曾与皇上争夺大位的人,是皇上最忌讳的乱臣贼子。为他们说话,岂不就是明着告诉皇上,大将军心里同情他们,与他们是一路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哥哥装聋作哑不成!”华妃的声音尖利起来,“皇上一直倚重哥哥,是皇上被那些小人的谗言迷惑了!我们年家对他忠心耿耿,他怎么能……”
“忠心?”曹琴默的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娘娘,忠心这种东西,是需要时时证明的。”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帘一动,芝答应端着一碗刚炖好的血燕走了进来。
她如今的打扮,比从前在华妃身边当差时华贵了不止十倍。一身藕荷色的新制宫装,发髻上还簪了支小小的烧蓝点翠珠花。
“娘娘,这是皇上特意吩咐御膳房给您备下的,说是您近来劳心,需要好生补补。”
颂芝的声音依然是柔柔的,却带着一丝急切的关怀。她快步走到近前,眼中满是心疼,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华妃憔悴的脸上移开。
华妃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一个曾经对她摇尾乞怜的奴才,如今竟也穿上了主子的衣裳,用这种看似关怀的口气同她说话。
“呵,”华妃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当上小主了,腰杆子都直了?也学会替皇上分忧,来提点本宫了?”
颂芝闻言,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托盘稳稳放在桌上,而后重重跪倒在地,膝行至华妃跟前,仰头含泪道:“娘娘,您怎能如此想奴婢!奴婢的心,从来就没变过!奴婢……奴婢若不是为了能时时有机会在皇上面前为娘娘您分辩几句,又怎会……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声音哽咽,字字泣血,全然不见了半分“小主”的体面,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一心一意向着华妃的宫女。
华妃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发抖的颂芝,心口像是被一把钝刀反复地割。她曾经最得力的臂膀,如今却只能用这种卑微的方式来“护主”,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凉。
“滚出去!”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颂芝的身子猛地一颤,泪水终于决堤。她知道多说无益,只会更惹娘娘伤心。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娘娘保重,奴婢……奴婢就在外头,您若有事,叫奴婢一声。”
说罢,她才含泪起身,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那落寞的背影,竟比华妃还要凄惶几分。
华妃颓然坐倒在榻上,看着那碗纹丝未动的血燕,眼里的光彩彻底熄了。忠心又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真的,一败涂地了。
“琴默,本宫……本宫该怎么办?”
曹琴默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站起身,走到华妃身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
“娘娘,皇上并非不念旧情之人。您想想,他对您是这样,对大将军……更是如此。”
这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华妃灰败的眼神里重新亮起一丝微光。
“所以,嫔妾以为,娘娘不妨让大将军在皇上面前,莫谈国法,只谈情分。”
“情分?”
“是。”曹琴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让大将军别跟那些文臣一样,张口闭口都是律法祖制。他是谁?他是皇上最信赖的肱股之臣!不妨多提提往日的君臣之谊,手足之情。不是为那两位求情,而是替皇上惋惜,惋惜天家骨肉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皇上念旧,只要他想起大将军为他立下的赫赫战功,想起年家与他共渡难关的那些年,又怎会真的被几句谗言动摇?到那时,皇上只会觉得,满朝文武,唯有大将军一人,最懂他的心,最体谅他身为兄长的为难。”
华妃怔怔地听着,脸上的神情由绝望转为迷茫,最后,化作一丝狂喜。
对啊!
皇上是念旧的!他只是被蒙蔽了!
哥哥不能跟那些臣子一样只谈打打杀杀,哥哥是不同的!哥哥是皇上的肱股,是他的……亲人!
“你说的对!”华妃猛地抓住曹琴默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本宫这就给哥哥写信!让他就这么回皇上!就这么回!”
看着华妃匆匆冲进内室写信的背影,曹琴默缓缓收回了手。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被秋风扫得只剩枯枝的梧桐,眼神幽深。
皇上最恨的,便是旁人拿“兄弟之情”来绑架他。
他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兄弟”。
华妃这一封信送出去,不是在救年羹尧,而是在亲手将那根早已备好的绳套,给他系得更紧了些。
这清凉殿的秋风,可真是越来越冷了。
***
绮春园内,花正盛。
安陵容坐在花荫下,手里拿着一本《本草纲目》,却半天没翻过一页。她的心思全在刚从碧桐书院回来的曹琴默身上。
“你说甄嬛那里,真的一点都没怀疑?”
曹琴默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她现在满心都是复仇的快意,哪里还有心思去细想别的。再说,我这个从华妃阵营投诚过来的,带着温宜公主这么大的投名状,她不信我信谁?”
安陵容轻轻点头,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
“那华妃那边呢?你让她给年羹尧写信,劝他在皇上面前谈情分…”
“正中下怀。”曹琴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意,“皇上最恨的就是有人拿兄弟情分来绑架他。年羹尧这一开口,不是在救自己,而是在往脖子上套绳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华妃以为自己在救哥哥,实际上是在亲手推他下悬崖。”
安陵容听得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佩服曹琴默的手段。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曹琴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我现在是甄嬛的心腹,华妃的军师,两边都信任我。接下来,就看她们怎么互相撕咬了。”
“我先回了,温宜还在等我。对了,你什么时候去天地一家春看慧嫔娘娘?”
“明日吧。”安陵容合上书本,“塔斯哈那小子,怕是又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