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满是讥讽。
“这后宫里,哪来的什么姐妹?不过是弱者依附强者,蠢货听从聪明人的把戏罢了!”
她站起身,在殿中踱步,身上的金丝鸾鸟纹宫装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今日是姐妹,明日就是仇敌!当着你的面笑,一转身就能把刀子捅进你后心!本宫见得多了!”
曹贵人不敢接话,只能垂首听着。
华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眼神愈发冰冷。
“你以为,皇后真是为了区区一个安答应?她安陵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皇后亲自跑一趟勤政殿?”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死死盯着曹贵人。
“她这是冲着本宫来的!冲着年家来的!”
“她盼着哥哥在前线吃败仗,好让她那个没用的三阿哥有机会出头!”
“娘娘息怒!”曹贵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息怒?”华妃冷笑,“本宫若是再一味退让,她们怕是就要骑到本宫头上拉屎了!”
她走到曹贵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然。
“你来说说,这后宫,是和和气气地安抚着好,还是用铁腕来治理好?”
曹贵人战战兢兢:“嫔妾……嫔妾愚钝,实在不知。”
“蠢材!”
华妃一脚踢在旁边的香炉上,铜炉哐当一声翻倒,香灰撒了一地。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耍心眼,掉眼泪,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是非!表面看着一池静水,底下早就暗潮汹涌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狠厉几乎要化为实质。
“换作是本宫,必定是铁腕铁拳,铁石心肠!重刑之下,本宫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本宫面前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
曹贵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娘娘说的是。”
华妃来回走了几步,心头的火气总算顺了些。
她忽然停下,唇边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皇后想当好人,本宫就让她当。”
她重新坐回榻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骄纵与漫不经心。
……
景仁宫内,沉香屑的味道在燥热的空气里凝滞不散,压得人胸口发闷。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剪秋恭敬的声音。
“娘娘回宫。”
安陵容紧绷的脊背倏地一颤,猛然抬头。
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凤目扫过跪在地上的二人,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甄嬛扶着安陵容起身,后者却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了。
皇后在主位上坐下,剪秋立刻奉上凉茶。她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叹了口气。
“安答应父亲的事,本宫已经尽力了。”
“可皇上他……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肯多言其他。”
安陵容的脸瞬间煞白,身子一软,若不是甄嬛在旁边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嘴唇翕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绝望:“娘娘既如此说,那臣妾……也无法了。”
“事到如今,一是要看你父亲的运数,二来,便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皇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突然重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慌乱,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
“陵容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此恩此德,必当铭记。”
皇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安陵容,倒也不算太蠢。
“起来吧,是谁都有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姐妹,能帮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一把的。”
甄嬛上前一步,屈膝一福,言辞恳切:“无论此事能否得偿所愿,皇后娘娘此言,臣妾们实在感激不尽。”
安陵容也跟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恨意:“臣妾自入宫以来,多见华妃威势,饱尝冷眼。唯有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垂爱后宫,臣妾……”
“莞贵人,”皇后却忽然打断了她,目光转向甄嬛,“你一向懂事,这件事,要好好安慰安答应,明白吗?”
甄嬛心中一凛。
她知道,真正的考校来了。
她垂眸应道:“娘娘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只恨自己无能,不知要如何才能回报皇后娘娘的恩泽。”
这话,才是皇后真正想听的。
皇后抬起手,指了指旁边香几上那只三足小鼎,里面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堆死灰。
她幽幽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却像是要复燃了似的,你说,可怎么好啊?”
殿内一片死寂。
安陵容不解其意,紧张地看着那堆灰烬。
甄嬛的心却是一沉。
死灰复燃。
说的是香灰,指的却是刚刚才恢复协理六宫之权的华妃!
皇后这是在问她,要如何才能将华妃这团死灰,彻底按死!
这是在递刀子,也是在看她,有没有接刀的胆识和能力。
甄嬛上前一步,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茶,走到香炉前。
她将杯中茶水,缓缓倒入香炉。
“滋啦——”
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升起,随即消散。
那堆灰烬被水浸透,彻底成了湿冷的泥。
甄嬛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臣妾等身处后宫,仰仗的是皇后娘娘的恩泽。能为娘娘分忧解劳,本就是分内之事。”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后,眼神清亮如水,却又深不见底。
“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不敢妄谈‘智’字,唯有以劳力,以报娘娘。”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
智者,是皇后。劳心,是皇后运筹帷幄。
而她甄嬛,只愿做皇后手里那把最好用的刀,去干那些见不得光的“劳力”之事。
皇后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唇边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满意的笑意。
“好,好啊。”
她站起身,走到甄嬛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真的,没有让本宫失望。”
她转过身,望着窗外,悠悠念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她停住了,回头看向甄嬛,眼中带着一丝考问。
甄嬛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何枝可依?”
她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子。
“其实这后宫里头,从来就只有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只是旁的花草开得太盛,迷了人眼罢了。”
“只要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便不会走错路。”
“多谢皇后娘娘指点,臣妾谨记。”
安陵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华妃!”
“不错。”甄嬛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皇后越是要保你父亲,华妃就越是要他死。她一定会跑到皇上那里,添油加醋,反其道而行,力谏皇上从重处置安比槐。”
“那……那爹爹岂不是更危险了?”安陵容急道。
“不。”甄嬛脚步一顿,侧头看她,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如此一来,咱们可就省心多了。”
“姐姐何出此言?”
甄嬛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促狭。
“你想啊,咱们这位华妃娘娘,最是沉不住气。皇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得跟上。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皇上面前闹得越凶,皇上就越会觉得烦躁,越会觉得此事棘手。”
“帝王最重权衡。两方相争,他反而不会轻易下决断。你父亲的命,就这么被她们一来一回地……保住了。”
甄嬛看着安陵容恍然大悟的脸,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咱们还得谢谢华妃娘娘如此卖力,替咱们争取时间呢。这唱戏的力气,还是留给她出吧。”
午后的日头懒洋洋的,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
孙妙青歪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书页,却半天没翻动一页。
春桃的手指纤巧,正将冰鉴里镇着的葡萄一颗颗剥去外皮,露出里面青碧的果肉,码在汝窑的小碟里,泛着一层水润的凉气。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压抑的脚步声。
小沛子几乎是滚进来的,发髻散乱,额上全是汗,声音又尖又细,划破了满室的安宁。
“小主,出事了!”
春桃手一抖,一颗刚剥好的葡萄“咕噜”滚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
孙妙青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说。”
小沛子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飞快地禀报:“为着西北军粮被劫一案……安答应的父亲,安比槐,今儿个被下了大狱!”
“什么!”春桃捂住了嘴,“军粮被劫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来了。
那根足以将所谓的姐妹情深,彻底撕裂的毒刺。
终于,扎下去了。
她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才淡淡地问。
“安答应呢?”
“奴才瞧得真真的!”小沛子连忙道,“安答应哭着跑去了存菊堂,当场就给惠贵人跪下了!惠贵人二话不说,挺着肚子就去了养心殿!”
春桃的脸上顿时燃起一丝希望:“惠贵人如今圣眷正浓,她去求情,皇上兴许会网开一面?”
孙妙青闻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她看向小沛子,目光锐利。
“惠贵人去了养心殿,然后呢?”
小沛子被她看得一哆嗦,心领神会地压低了声音:“然后……惠贵人连养心殿的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苏培盛公公几句话给‘请’了回来。奴才远远地瞧着,那脸色,白得跟雪一样!”
“不是‘请’。”
孙妙青终于放下了书,坐直了身子,眼底闪着看透一切的清明。
“是吓回来的。”
她看向一脸懵懂的春桃,眼底闪着一丝冰冷的教导。
“一个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一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家族未来。”
“你告诉我,这道题,有得选吗?”
春桃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孙妙青重新靠回软枕,姿态慵懒,吐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春桃。”
“去,把本宫那盒皇帝赏赐下来的血燕,炖上。”
春桃一愣,满脸不解:“小主,这会儿炖燕窝做什么?”
“炖。”
孙妙青闭上眼,靠回软枕,舒服地眯起眼,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
“等这锅燕窝炖好了。”
“也该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说个贴心话了。”
寿康宫内,老檀香的气息沉静得如同凝固的时光,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碗用食盒细细提来的血燕,一路行来,汤汁未曾漾出分毫。
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每一步都迈得极轻,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悬于万丈深渊的钢索。
太后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指间的紫檀木佛珠捻得不快不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
听见动静,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只从鼻息间,淡淡地“嗯”了一声。
“给太后娘娘请安。”
你怀着孕怎么来了?“
孙妙青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柔顺得像一缕风,“回太后娘娘,嫔妾听说皇上为着西北军粮的事动了大气,心里头总惦记着您。想来您为皇上忧心,定然没什么胃口,便擅作主张,炖了盅血燕给您送来,润润喉,也好清清心火。”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来意,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通篇都是一个“孝”字。
佛珠捻动的声音,停了。
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
她混浊却锐利的目光,先是落在那碗色泽温润的燕窝上,随即又移到了孙妙青那张过分恭顺的脸上。
“你有心了。”
孙妙青并不接话,只是亲自接过那只天青色的瓷碗,用银匙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不凉,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太后手边。
她垂着眼,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妾听闻,为着安答应父亲的事,惠贵人竟亲自去了养心殿。”
孙妙青的语气里,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后知后觉的惊与怕。
“听说,连养心殿的殿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苏公公几句话给劝回来了。”
太后喝了一口燕窝,动作微微一顿,随手将碗递给了一旁的孙姑姑。
“皇帝正在气头上,她倒是个会挑时候的。”
“惠贵人也是念着往日的姐妹情深,只是……”孙妙青的话说得愈发小心,既像是在为沈眉庄解释,又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入要害。
“……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头一胎,做事难免急躁了点。”
“妾想着,这事儿华妃娘娘那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惠贵人再去求情,岂不是火上浇油?这万一要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得了。”
说着,她下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那张素净的脸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真实的、令人心疼的惶恐。
“妾也是头一回有孕,瞧见惠贵人这般,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
“妾位分低微,家世也单薄,身边连个能拿主意的老成之人都寻不到,真怕哪天行差踏错,护不住皇上的子嗣,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这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太后的心坎里。
太后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的成色与分量。
终于,她缓缓开了口。
“你想要什么?”
孙妙青闻言,立刻跪了下去,光洁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
“妾不敢对太后有任何奢求。”
“只是想着,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最是稳重妥帖。妾斗胆,想求太后将孙姑姑借给妾一阵子,也好日日提点妾,免得妾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宫里的规矩,失了皇家体面。”
她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还有太医……妾这身子,总想着,能请个信得过的人时时照看着,心里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太后看着匍匐在地的这个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
这丫头,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她不求赦免谁,不求打压谁,甚至不求恩宠。
她只求自保。
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里,这份清醒,比任何美貌和才情都来得珍贵。
“孙姑姑,你就跟着妙贵人一阵子吧。”
孙姑姑立刻躬身:“是。”
“至于太医,”太后略作思忖,“哀家瞧着,院判周宁就不错,为人老实,医术也精湛。从今往后,你的脉案,就由他专管。”
孙妙青的身体因狂喜而轻颤,却依旧稳稳地叩首。
“谢太后天恩!”
“起来吧。”太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许乏意,“哀家乏了。周宁就在后殿候着,让他给你请个平安脉再回去。”
“是。”
孙妙青由孙姑姑亲自扶着,姿态恭敬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归死寂。
太后重新捻起佛珠,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后殿方向,淡淡地开了口。
“周宁。”
周太医的身影立刻从后殿的阴影里出来,快步上前,跪伏在地。
“太后。”
太后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串紫檀木佛珠,却在她的指尖轻轻一停。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可能瞧出男女了?”
周太医的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却吐字清晰,字字千钧。
“回太后,从脉象上看……”
“是阿哥脉。”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许久。
太后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张向来如古井般肃穆的脸上,竟破天荒地,一点点地,绽开了一丝真切的、带着无上权柄与期盼的笑意。
“好。”
她睁开眼,目光如炬,落在周太医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威严。
“如今宫中只有三阿哥一个,皇帝子嗣不丰。”
“你给哀家听清楚了。”
“这一胎,必须给哀家,稳稳当当地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