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雪逐孤鸿(1 / 2)

她走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风雪比来时更烈了。

阿婷的粗布衣衫早已冻成硬壳,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布料摩擦的脆响,像某种东西正在寸寸碎裂。

冻裂的嘴唇沾着血痂,一说话就扯得生疼,她索性闭紧嘴,任由寒风往喉咙里灌。靴底的皮子磨穿了洞,雪粒顺着破口往里钻,与脚底的冻疮粘在一起,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昨日在雪地里扒到的草根冻得像石块,嚼得两腮发酸,最后还是囫囵咽了下去,此刻胃里空得发慌,泛着苦涩的酸水。方才路过一片松林时,她试着摇了摇低矮的枝桠,积雪簌簌落下,却连半颗松果也没震下来——早就被山里的鸟兽啄食干净了。

风突然转了向,卷着一阵极轻的呜咽声撞进耳朵。

阿婷猛地顿住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这几日听多了风声鹤唳,她几乎能分辨出野狼的嗥叫与山风的呼啸,可这声音……太像人了,像极了受委屈的孩童在哭。

她攥紧冻得发僵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管。她对自己说。自身难保的人,哪有资格可怜别人?

可那呜咽声断断续续的,裹在风雪里,像根细细的丝线,缠得她心头发紧。她想起幼时在宫里,曾见小皇子弄丢了宠物猫,也是这样抽噎着不肯撒手。

最终她还是循着声音拐进了松林深处。积雪在这里薄了些,露出枯黄的松针,她拨开垂落的松枝,看见雪地里缩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穿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小脸冻得青紫,嘴唇乌紫,正抱着膝盖发抖,眼泪冻在睫毛上,结成了细碎的冰碴。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恐,像只被猎人追赶的幼鹿。

“别、别抓我……”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要等爹爹……”

阿婷蹲下身时,膝盖发出咯吱的响声。她解开自己那件早已失去温度的粗布外衫,轻轻裹在孩子身上。衣衫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孩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推开。

“你叫什么?”她开口时,喉咙里像卡着碎冰,每一个字都裹着怜悯与不解,还偏生带着种奇异的温柔。

那声音轻得像落雪吻过梅蕊,明明是从干裂的唇间挤出来的,却软得能化开人心里结的冰,听得人鼻尖发酸——谁能想到,这样温柔的声线,竟能出现在漫天飞雪的寒林里。

小石头被这声音浸得一怔,方才还紧绷的脊背,竟悄悄松了半分。

他望着眼前人冻得发红的嘴唇,看着她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忽然觉得,这人就算满脸风霜,也像极了娘亲和他说过的、会在雪夜里送暖的仙女。

“小......小石头……”孩子怯生生地看她,“爹爹说去寻吃的,让我在这里等……等了好久……”

阿婷的心猛地一揪。

她摸了摸孩子冻得冰凉的小手,摸到掌心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开的,血珠已经冻成了暗红的冰粒。

“你爹爹呢?”

小石头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没掉下来,只是哽咽着说:“他们……他们穿铁甲的人来了,把爹爹抓走了……”

阿婷的指尖骤然收紧。铁甲,西秦的兵。

她看着小石头那双清澈又惶恐的眼睛,突然想起宫里那些捧着她裙摆撒娇的小宫女,想起城门口扛着锄头对她笑的老农。

这些人,这些南楚的骨血,正在被西秦的铁蹄碾碎。

“姐姐带你走。”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

她把最后半块冻硬的麦饼掰了大半递给小石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喉结动了动,将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粗粝的饼渣刺得喉咙生疼,可她却觉得心里那片冰封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风又大了起来,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鬼魅在暗处窥伺。阿婷背起小石头,那小小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她觉得肩上陡然压上了千斤重担。

“姐姐,我们去哪里?”小石头的声音在她颈窝处响起,带着刚吃过东西的暖意。

阿婷望着燕回山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那里的风雪似乎更烈,却也藏着更隐秘的生路。

她深吸一口气,踩着积雪继续前行,靴底的咯吱声比之前更响了些,却不再像刺在心尖的针,反倒像某种沉稳的鼓点,在风雪里一声声敲着——

活下去。带着他,一起活下去。

干粮吃完了,就扒雪地里冻硬的草根;渴了,就抓把干净的雪塞进嘴里。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风雪浸透,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壳。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山林边缘跋涉,好几次撞见觅食的野狼,都靠着项云教她的法子,屏住呼吸隐蔽,才侥幸躲过。

第八日的天光破开云层时,阿婷正扶着棵冻得梆硬的老树干喘气。

睫毛上的冰碴被初升的日头晒得微微发融,顺着眼角滑下来,倒像是淌了两行无声的泪。

她怀里的小石头还在昏睡,温热的呼吸透过粗布衣衫传过来,烫得她心口发紧——这孩子昨夜发起了低热,嘴唇烧得通红,把她仅剩的半块雪化成的水都喝光了。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异样的白。

不是雪地的白。是烟。

一缕极细的烟,从远处山坳里钻出来,像谁用狼毫蘸了淡墨,在灰蒙蒙的天幕上轻轻画了道线。风过时它会微微晃悠,却始终没断,执拗地往高处攀,最后散成一团朦胧的雾,融进铅灰色的云里。

阿婷的呼吸猛地顿住,随即急促起来。

是客栈!一定是!

南楚边境的山坳里常有这样的歇脚处,多是猎户或药农搭的草屋,兼做来往行商的客栈。

她仿佛已经闻到了灶上炖着的肉汤香,听见了劈柴声混着掌柜的吆喝,甚至能想象出屋里那盆烧得旺旺的炭火,正把寒气一点点从骨缝里逼出去。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小石头,孩子哼唧了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

“快了,小石头,”她用冻得发僵的唇蹭了蹭孩子冰凉的额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前面有地方能歇歇脚,能喝口热汤……”

那缕烟像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山坳里的暖,一头拴着她几乎要熄灭的力气。

她重新把外衫裹紧了些,将小石头往上托了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坳走。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这次却不再像针扎心尖,反倒像鼓点在催——快些,再快些,就能到那个飘着炊烟的地方了。

越走近,那烟似乎越浓了些,连带着空气里都好像多了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阿婷的心跳得厉害,眼望着山坳里隐约露出的屋顶轮廓,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连日来的风雪、饥饿、恐惧,在看到那缕烟的刹那,仿佛都能被那间小小的客栈温柔地接住。

“小石头,”她低头轻唤,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暖意,“我们快到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没醒,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小眉头舒展了些。

阿婷笑了笑,眼角的冰碴彻底化了,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丝丝的,却让她觉得浑身都轻快起来。那缕炊烟还在静静地升着,在她眼里,比宫里最华美的宫灯还要亮,比西秦送来的最璀璨的明珠还要暖。

终于,快到山坳口时,她看见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雪里猎猎作响——是南阳军的旗帜。

她的腿一软,差点栽倒在雪地里。怎么会是南阳军?

她咬着唇,想转身离开,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抬起脚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依偎在树桩旁。

巡逻的士兵拨开最后一道挂着冰棱的矮树丛时,望见了那棵老榆树。

树身皴裂如老人的手背,枝桠上积着的雪被风一吹,簌簌落下来,在晨光里织成一片细碎的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