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当与磨刀石(1 / 2)

旅部窑洞里那点炭火的暖意,早被小王庄这刮骨头的西北风吹了个透心凉。新一团团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祠堂里,李云龙裹紧那件补丁叠补丁的灰布军装,看着眼前站着的十几个人,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底了。

连长沈泉,腰板挺得跟村口那棵老榆树似的,脸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相。他身上背着一支擦得锃亮的汉阳造,武装带上整齐地插着五个压满子弹的桥夹。

他身后,十二个老兵骨干分两排戳着,破棉袄下同样背着枪——八支保养尚可的汉阳造,四支老套筒,武装带上也都挂着鼓鼓囊囊的子弹袋。这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和精良(相对而言)的装备,把祠堂里那股子新兵蛋子的畏缩劲儿都压下去几分。

李云龙的目光挨个扫过这十二张熟悉又精悍的脸:

王喜奎:瘦高个,手指关节粗大,眼神像鹰隼瞄着猎物,跟着他从鄂豫皖一路拼杀出来的老射手,枪口喂大的狠人。背着一支老套筒,枪托磨得油亮。

王成柱:敦实得像个石磙子,一张脸黑红黑红的,原先东北军少帅的兵,摆弄过正经山炮的主儿。背着一支汉阳造。

小五子、小六子:一对机灵得跟猴儿似的亲兄弟,眼珠子转得飞快,天生干侦察的料。都背着老套筒。

虎子:李云龙新到手的警卫员,才十六七,身板却像头小牛犊子,鼓着腮帮子,看谁都带着股子警惕劲儿。背着一支短一截的汉阳造(可能是卡宾枪型或锯短了枪托)。

赵铁牛:膀大腰圆,一脸憨厚相,力气极大。背着汉阳造。

钱串子:精瘦,眼神活络,算账是把好手。背着老套筒。

孙老蔫:看着蔫头耷脑,下手又黑又准。背着汉阳造。

周大眼:眼睛特别大,据说夜里能视物。背着汉阳造。

吴老歪:走路姿势有点歪斜,但跑起来贼快。背着汉阳造。

郑铁头:脑袋硬得出奇。背着汉阳造。

冯瘸子:腿有旧伤,走路微跛,但丝毫不影响打仗的狠劲。背着一支汉阳造。

这就是李云龙从旅长那里“化缘”来的十二根顶梁柱,也是新一团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精锐火力”。他们身上的枪和子弹,是旅部咬牙挤出来的“本钱”。

“沈泉!”李云龙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咱们新一团这‘新’字,可真他娘的新到家了。光腚团!旅长说了,穷得叮当响,可到底有多响?咱得弄个明白账!把咱们这点家当,给老子亮亮底!先说咱们自己带来的家伙事儿不算!”

“是!”沈泉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他转身,对旁边一个缩着脖子、抱着个破本子的文书招招手,那文书赶紧递过来一本磨得毛了边的账簿,外加一个乌黑油亮的老算盘。

沈泉接过算盘,手指在冰凉的算盘珠上一拨拉,发出清脆的“啪啦”声。他翻开账簿,清了清嗓子,开始报数,声音在空荡荡的破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报告团长!新一团原有兵员:一百零三人整!”他手指在算盘上利落地拨下三个珠子,“连长沈泉一名(自带装备),排长…暂时空缺,班长十二名(自带装备),战士八十九名,外加文书一名,伙夫两名,团部警卫员石头一名(虎子,自带装备)。”

李云龙听着这数字,眼皮都没抬,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这点人,还不够鬼子一个小队塞牙缝。

沈泉的手指继续在算盘上跳跃,声音平稳得像在念经,报出来的东西却寒酸得让人想哭:“原有武器方面:汉阳造老套筒,膛线都快磨平了的,三支半!”

“半支?”李云龙终于抬了抬眼皮,斜睨过去。

“是,”沈泉面不改色,“有一支枪栓坏了,拉不开,勉强算半支。无备用零件。”

“行,真他娘的‘精良’。”李云龙咧咧嘴。

“老套筒,稍微强点,五支!不过有两支枪托裂了缝,拿铁丝捆着,打多了怕散架。”

“嗯,捆着好,捆着结实,省得散架。”李云龙点点头,语气“诚恳”。

“红缨枪,二十三杆!”

“大片刀、鬼头刀,十一把!刃口都还凑合。”

“梭镖、削尖的木棍,四十七根!”

李云龙这次没说话,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

沈泉的手指停了一下,目光投向祠堂角落里那堆用破油布盖着的玩意儿:“另外,还有镇团之宝——‘晋造捷克式轻机枪一挺。”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看了过去。李云龙踱步过去,一把扯开油布。那机枪露了出来,枪管歪斜得厉害,脚架锈蚀严重,枪机部位布满油泥污垢,几个关键部件明显缺失或变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劣质枪油混合的怪味。

蒙着破油布的它,像一具被遗弃的钢铁残骸,枪管歪斜的角度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脚架锈迹斑斑,仿佛一碰就会散架。厚厚一层油泥污垢糊满了枪身,散发出铁锈混合着劣质枪油的刺鼻气味。

“嘿!”李云龙绕着这铁疙瘩转了一圈,伸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枪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几块干硬的泥巴应声而落,机枪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和地面焊死。“沈泉啊,你这账上,是不是还少算了‘一条’?”

沈泉一愣,没反应过来:“团长,您的意思是?”

李云龙指着那挺破机枪,一本正经:“瞧这身板,瞧这分量,怎么着也算咱们团一条‘好汉’吧?还是条‘铁打的硬汉’!你那一百零三条好汉里头,是不是得把它也算上?嗯?第一百零四条好汉?”他特意在“好汉”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祠堂里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文书手里的笔差点掉地上,几个老兵骨干脸皮抽搐着,拼命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虎子张大了嘴,看看团长,又看看那挺歪脖子机枪,小脸憋得通红。

只有沈泉,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嘴角极其罕见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他沉默了两秒,手指在算盘上“啪嗒”一拨,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报告团长!经重新核算,新一团原有人枪合计:一百零四条!其中,‘晋造捷克式’轻机枪一条,状态…基本报废。”

“哈哈哈!”李云龙终于绷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破祠堂的房梁都跟着嗡嗡作响,“好!好一个‘基本报废’!沈泉啊沈泉,你这算盘珠子扒拉得,比他娘的阎老西的账房先生还精!那咱们总共呢?”

沈泉立刻回答:“加上旅部调拨给我及十二名骨干的装备:汉阳造八支,老套筒五支(含王喜奎、小五、小六所持),每枪配弹五十发。全团现有可用步枪:十六支汉阳造,十支老套筒(含五支捆扎加固及王喜奎等三支),合计二十六支。可用轻机枪:零。”

笑声戛然而止。李云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像淬了火的刀子,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屋外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声。

“子弹呢?”李云龙的声音低沉下来。

“原有七九子弹:一百零七发!平均下来,一人摊不上一发。那挺‘好汉’配用的六五子弹,箱子里就剩下二十三发!还不够它一个长点射的。”

沈泉顿了一下,“新增弹药:骨干配发五十发每人,共六百五十发(沈泉及十二人)。全团现可用七九子弹:约七百五十七发。”

“穷啊……”李云龙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穷得他娘的快当裤子了!可穷,就能认怂?穷,就能看着鬼子汉奸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吃香喝辣?”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放他娘的屁!旅长给了咱们自主权!啥叫自主权?就是让咱们自己找食儿!自己磨刀!自己从敌人手里抢!”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沈泉和他身后的十二骨干:“光练不杀,练不出真把式!新兵蛋子不见血,永远都是软脚虾!咱们这点家当,啃不动鬼子的硬骨头,那就先挑软的捏!挑肥的宰!”

他几步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一巴掌拍在地图上(那地图皱巴巴的,边缘都磨破了):“沈泉!你脑子活泛,这磨刀的第一刀往哪儿砍,你心里得有个谱!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把眼睛放亮,把耳朵支棱起来!

把咱们团周围,那些个披着人皮的二鬼子(伪军),那些个给鬼子舔腚的维持会长,那些个运送‘孝敬’的车队,都给老子摸清楚!谁最肥?谁最软?谁离咱们最近?谁他娘的防备最稀松?老子要最细的篾片!”

沈泉眼神一凛,啪地一个立正:“是!团长!保证把‘磨刀石’给您找出来!”

他立刻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过身后十二张面孔,语速快而清晰:“喜奎!成柱!小五、小六!!你们四个跟我走第一路!

老蔫、串子、大眼、铁牛,你们四个走西边!铁头、瘸子、吴老歪、虎子,你们走北边!带足干粮,仔细着点!重点:伪军小据点、维持会、运输队!

人数、装备、地形、哨卡、换岗时间、头目是谁、有没有重火力、存粮存枪的地方…越细越好!特别是,看有没有那种‘肥羊’一个排或连,左右的二鬼子,占着村子或者小炮楼,以为天高皇帝远的!记住,只看,只听,摸清,不许惊动!明天后,天黑前,必须回来!把家伙都检查好!”

“明白!”十二个人齐声低吼,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狠劲和兴奋。他们太清楚团长的意思了,这是要开张了!饿狼般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他们下意识地摸了摸背着的枪。

“去吧!给老子把‘年货’盯紧了!”李云龙大手一挥。

十二个人像十二支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融入祠堂外呼啸的寒风中,身影迅速被暮色和飞雪吞没。

沈泉带着王喜奎、王成柱、小五、小六,顶着刀子般的北风,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里跋涉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他们潜伏在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干河沟里,河沟对面,就是沈泉选定的第一个目标——马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