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这是今天的窝窝头和咸菜,再不吃,可就真要饿肚子了。”西厢房的门被推开,反战同盟的松井端着一个粗瓷碗走进来,把碗放在地上,声音平静得像门前的老槐树。
池野依旧蹲在墙角,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却没动。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他脚边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的尘埃看得一清二楚。从昨天开始吃饭到现在,他没说过一句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着,像尊蒙尘的石像。
松井也不催促,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刚被俘的时候,我也这样,整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死得‘体面’,怎么才能不丢‘皇军’的脸。可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军国主义灌给我们的迷魂汤。”
池野的肩膀微微一颤,却依旧没回头。
松井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老家在广岛,有个妻子和一双儿女。来中国前,我答应过他们,打完仗就回去种庄稼。可你看看我做了些什么?在河北的时候,我跟着小队烧了一个村子,亲手杀了一个抱着孩子的老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现在想起来,我哪是什么军人,就是个畜生。”
“畜生……”池野终于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松井往前走了两步:“你也想起自己做过的事了,对吗?池野,咱们都是从日本来的,可这不是咱们作恶的理由。你好好想想,从踏上中国的土地那天起,你手里的枪,对准过多少无辜的人?你脚下的土地,埋着多少屈死的魂?”
池野的身子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松井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剖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刚到华北的时候,联队攻占了一个小镇,队长下令“自由行动”。他跟着几个老兵冲进一户人家,男主人被他们用刺刀挑死在门槛上,女主人哭得撕心裂肺,却被他们拖进里屋……他记得那女人绝望的眼神,记得自己当时脸上扭曲的兴奋,现在想起来,那兴奋里裹着的全是罪恶。
他想起在一次“扫荡”中,他们把一个村子的人赶到打谷场上,因为搜不到粮食,小队长就下令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孩子们的哭喊声,老人的咒骂声……那些声音像附骨之疽,这些年总在他耳边盘旋。他当时就站在机枪旁,甚至帮着换过弹匣,溅在脸上的温热液体,现在才明白那是滚烫的血。
他还想起被八路军打残的那天,他们中队包围了一个山坳,以为能抓住几个“土八路”,却中了埋伏。炮弹呼啸着砸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冲锋,而是前几天抢来的那个农家姑娘的脸——那姑娘才十五岁,被他和两个战友糟蹋后,第二天就上吊死了。爆炸的剧痛传来时,他甚至有种奇怪的念头:这或许就是报应。
“报应……”池野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像野兽哀鸣般的声音,“都是报应……”
松井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
池野接过布,却没擦脸,而是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自己被送到野战医院时,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当时他恨得发疯,觉得是八路军毁了他的人生。可现在才明白,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他们的人生早就被彻底毁掉了,他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
“我……我烧过村子,抢过粮食,杀过……杀过老人和孩子……”池野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那个被我们……被我们糟蹋的姑娘,她才十五岁啊……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
“知道错了,就不算太晚。”松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池野,人这一辈子,谁都可能犯错,但关键是能不能回头。你看我们反战同盟的这些人,哪个没犯过罪?可我们现在在做的,就是赎罪。”
池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松井:“赎罪?我手上沾了这么多血,还能赎罪吗?”
“能。”松井的眼神坚定,“只要你真心悔过,站起来跟那些还在作恶的日军对着干,告诉他们这场战争是错的,告诉他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这就是赎罪。”
“跟日军对着干?”池野愣住了,这个念头他从未想过。
“对。”松井点头,“你是日军的副官,知道他们的战术,了解他们的布防。你的一句话,可能就能救下很多中国人的命,也能让很多日本士兵不再像咱们一样犯错。池野,你想明白了吗?”
池野沉默了,他看着地上的窝窝头,又想起曹兴国说的要把他“立功”的事宣扬出去时,自己对家人的担忧。他突然意识到,真正能保护家人的,不是所谓的“皇军荣耀”,而是早日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
“我……”池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站起身,虽然因为虚弱有些摇晃,眼神却异常明亮,“松井,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松井的眼睛亮了:“你想通了?”
池野点点头,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正在操练的八路军战士,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日军标准,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精气神,那是为家园而战的坚定。他转过头,对松井说:“我要见曹团长和严团长。我有话跟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