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韩清的呼喊声,在迅速远去。空气中血腥与臭氧的味道,被一种更古老、更刺鼻的气味所取代。
硝烟,泥土,还有火药燃烧后的硫磺气息。
眼前堆叠的乱石与钢筋,开始重组、拔高。它们褪去了岁月的锈蚀,恢复了坚固而冷硬的青灰色。一座完整的,布满了弹孔的了望塔,重新矗立在眼前。
天空不再是黑夜,而是被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昏黄。
脚下不再是庭院的草地,而是泥泞、冰冷的战壕。
他身上那件现代的黑色风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厚重、沾满泥浆的旧式军服。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但他的身体却记得那种感觉。
潜伏。
无尽的潜伏。
他正趴在了望塔对面,一百米外的阵地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寒意刺入骨髓。
他的意识产生了片刻的恍惚。
他回到了那个夜晚。
一个世纪之前。
他是一名狙击手。代号“幽灵”。
他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德军阵地上的每一个火力点。那座了望塔,是他的首要目标。塔顶的探照灯和机枪,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炮火声短暂地停歇了。
这是战场上难得的,死神喘息的间隙。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望塔的顶端,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名年轻的德国军官。他没有戴钢盔,金色的头发在探照灯的余光下很是显眼。他也举着一个望远镜,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观察。
隔着一片被炮火反复犁过,布满了尸体与弹坑的无人区。
两个人的视线,通过各自的镜片,在空中交汇。
没有杀气。
没有敌意。
在震耳欲聋的炮火背景下,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两个分属敌对阵营,甚至可能下一秒就要取走对方性命的年轻人,就这么遥遥对视。
他们分享了同一个冰冷的,被硝烟染成昏黄色的月亮。
那是冯·海因茨的祖父。
陆渊记得那张脸。年轻,苍白,带着一种贵族式的执拗与学者般的思索。与百年后那个狂热、偏执的子孙,截然不同。
那个年轻人,对着他这个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不是挑衅,也不是示好。
那是一种aowledgent。一种在共同的地狱里,对另一个同样挣扎的灵魂的,无声确认。
下一秒,尖锐的炮弹呼啸声再次撕裂夜空。
记忆的潮水,褪去了。
眼前的景象,从泥泞的战壕与高耸的了望塔,变回了荒草丛生的废墟。
空气中的硝烟味散去,只剩下古堡阴冷的微风。
陆渊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那颗被他自己定义为“绝对虚无”的心境,那片吞噬一切,不存在任何波澜的深渊,在这一刻,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一圈微弱的,名为“人性”的涟漪,荡漾开来。
“你还好吗?”
韩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看到了他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出神。
她顺着陆渊的视线看向那堆废墟,除了断壁残垣,什么也看不出来。
陆渊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废墟的地面。
他轻声说了一句。
“以前,这里视野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