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龙主任说。
门开了。
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台闪烁着柔和蓝光的反重力轮椅,无声地悬浮在地毯之上。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一个老到仿佛随时会随风化作尘埃的人。
他的皮肤,是干枯的、布满深褐色斑点的羊皮纸,紧紧地包裹着嶙峋的骨骼。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研究员制服,过于宽大,让他整个人都陷在里面。一名年轻的助手,小心翼翼地跟在轮椅后面,双手悬在半空,似乎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当轮椅滑入台灯的光晕中,老人抬起了头。
他那双几乎被皱纹彻底淹没的眼睛,原本浑浊得像是蒙尘的玻璃珠。但在看到陆渊的那一刻,那两颗玻璃珠里,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那不是生命力的光,那是一种在沙漠里跋涉了一辈子,终于看到海市蜃楼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
“博士,小心……”助手低声提醒。
老人没有理会。
他干枯的双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从那张舒适的反重力座椅上站起来。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陆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龙主任也只是看着,他没有阻止。
最终,老人还是失败了。他重重地跌坐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但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在陆渊身上。
他没有问好,没有自我介绍,没有任何客套。
他只是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从宽大的制服内侧,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本被牛皮纸包裹着,用麻绳捆得紧紧的,泛黄的册子。
他解开麻绳,翻开了那本比他的生命还要古老的名册。
他的手指,像枯死的树枝,点在那些用毛笔写就的名字上,一个一个地,开始念。
“高建军。”
“河北保定人。”
“擅长口琴,《喀秋莎》吹得最好。”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孙大志。”
“山东德州人。”
“饭量是全连第一,一顿能吃三个人的馒头。”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细节,都像一颗子弹,射入这间绝对安静的办公室。
它们不是档案。
它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陆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身体,却坐得更直了。
老人念了七八个名字,每一次换气,都像是要耗尽他最后的生命。他停下来,大口地喘息着,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烈。
他看着陆渊,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陆渊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平静地,接过了话头。
“……刘麻子,苏州人。脸上没麻子,是他自己起的浑名。他骗排长说那是被弹片划的,想多领一份伤残补助。连长知道后,罚他刷了一个月的马桶。”
“他最后也没骗成。”
这句只有连队内部流传,甚至都算不上光彩的笑话,从陆渊嘴里说出来。
平淡,真实。
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哇——”
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从老人干瘪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不再试图控制。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那满是褶皱的眼角滚滚而下,冲刷开岁月的尘埃,在他如风干橘皮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