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方向有狼烟。”身旁亲卫低声禀报,递上千里镜。粘罕接过,镜筒外裹着的狼皮还带着体温,他只扫了一眼,便将镜递回:“宋兵在孟津渡口列阵了,约莫万数人,看阵形,是京兆尹范致虚带的兵。”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石板上,字字清冽。这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就像他当年在达鲁古城看穿辽军的虚张声势时,也是这般语气。
三日后,河阳城外的河滩上,宋兵的阵列确实铺开了。万余人的队伍拉成半里长的横队,步兵在前,长矛如林,骑兵在后,马背上的士兵裹着厚厚的棉袍,手里的枪杆却在寒风里抖。范致虚披了件紫袍,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上,手里的令旗被风吹得直打他的脸——他是文官出身,临危受命守河阳,此刻望着对岸黑压压的金军,喉结不住地滚动。
金军阵前,粘罕的黑马立在最前。他没穿披风,铁甲外只罩了件短袄,露出的小臂上青筋虬结,握着马缰的手背上有一道旧疤——那是与辽军搏杀时,被对方的狼牙棒擦过留下的,此刻在日光下像条蛰伏的蛇。
“弓弩手,进五十步。”粘罕抬手,铁手套的关节“咔”地响了一声。
三百名金军弓弩手立刻矮身向前,踩着河滩上的碎石前进。他们的弓比宋兵的长半尺,箭镞是三棱形的,淬过雪水,泛着青冷的光。待走到距宋阵百步时,为首的什长吹了声呼哨,三百张弓同时绷紧,弦响如蜂群过境。
宋兵阵里顿时炸开一片混乱。前排的长矛手慌忙举盾,却挡不住那攒射的箭雨——三棱箭镞穿透木盾的声音像撕布,“噗噗”声里,前排士兵成片倒下,鲜血顺着河滩的冰缝往下渗,转眼冻成了暗红的冰碴。
“骑兵,左路迂回!”粘罕的声音又起。
两百名金军轻骑立刻拨转马头,沿着河滩边缘的浅滩飞驰。马蹄踏碎薄冰,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打在骑士的甲胄上。宋兵的骑兵想迎上来,却被自家溃散的步兵挡了去路,慌乱中,几匹战马撞在一起,骑手摔在冰上,还没爬起就被后面的马蹄碾过。
范致虚在土台上急得跺脚:“放箭!快放箭射骑兵!”
宋兵的弓箭手慌忙调转方向,可寒风卷着河滩的沙尘,迷了他们的眼。射出的箭多半歪歪扭扭落在水里,少数几支射中金军骑兵的,也被他们身上的皮甲弹开——那些皮甲是用辽地的老牛皮鞣制的,浸过桐油,寻常箭矢根本穿不透。
“重甲队,推进!”粘罕的铁骨朵在手里转了半圈,狼头柄上的铜铃轻响了一声。
五十名金军重甲步兵列成方阵,踏着同伴的脚印向前。他们的铠甲连头带脸罩住,只露出眼睛,手里的长柄斧比人还高,每一步都让河滩震动。宋兵的长矛刺过去,只在甲胄上留下个白印,而对方的长斧挥下来,长矛便像芦苇般被劈断,连带持矛的士兵一起,被劈成两半。
“溃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和汴京城外那声一模一样。
宋兵的阵列从左翼开始崩裂,士兵们丢了兵器,踩着冰面往河阳城跑。范致虚想喝止,却被亲兵死死按住:“大人,快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粘罕望着那片溃败的人潮,嘴角扯出抹冷笑。他没下令追击,只是从怀里摸出块令牌,丢给身旁的副将:“去,告诉河阳守将,开城门降,饶一城百姓。”
令牌是黑铁铸的,上面刻着个“宗翰”两字——那是他的汉名。副将接住令牌,转身带了十名亲卫,打马向河阳城门去。
半个时辰后,河阳城门缓缓打开。河阳知府穿着便服,捧着府衙的印信,跪在城门内的雪地里,头埋得极低。粘罕的黑马从他身边走过,马蹄溅起的雪沫打在他的官袍上,他却连动都不敢动。而范致虚早已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金军士兵开始接管城防,宋兵的军械被堆在城门口,像座小山。有个年轻的宋兵不甘心,偷偷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想扑向最近的金骑,却被粘罕眼角的余光瞥见。
“不必。”粘罕勒住马,声音依旧平淡,“收了他的刀,编入辅兵。”
那宋兵被反剪了双臂,嘴里还在骂,却被金骑拖走了。粘罕望着城楼上换上去的黑旗,旗面绣着的狼头比斡离不那面更显凶悍——这是西路军的旗,从太原城下一路插到这里,如今又要往前了。
亲卫递上热酒,粘罕接过,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脖子上,瞬间被寒风冻成了冰珠。他抹了把脸,望向东北方——那里,斡离不的东路军该已到汴京了吧。
“传令下去,休整一日,明日渡黄河。”粘罕调转马头,黑马踏着结冰的路面,留下串清晰的蹄印,“让南岸的宋人们看看,冬天,才刚到。”
河阳城里的百姓躲在门后,从门缝里望着那些玄色的身影,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哀号。他们不知道太原城的王禀还在死守,只知道这道黄河,怕是再也挡不住那些带着狼旗的兵了——靖康的寒意,正顺着西路军的铁蹄,一寸寸往南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