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新买的粗布衣服、三本封面花哨的凡人话本,以及那卷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符纸边角料,陈实几乎是飘着回到青云派后山的。
采购队沉重的物资担子仿佛还压在他肩上,但此刻的心情却像卸下了万斤巨石,脚步轻快得能踢飞路上的小石子。
山门渐近,那巍峨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压抑,将山外喧嚣自由的空气彻底隔绝。陈实脸上的兴奋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习惯性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油纸包,感觉那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揣着一团滚烫的秘密。
回到杂役处简陋的窝棚,他匆匆扒拉了几口膳堂分配的、寡淡无味的灵谷糊糊,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飞到了后山那个隐秘的石亭。
好不容易挨到夜色深沉,四周鼾声四起,陈实像一道融入阴影的胖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住所,熟门熟路地摸向后山。
夜风微凉,吹拂着后山稀疏的草木,发出沙沙的低语。石亭在月光下投下沉默的剪影。陈实一头扎进亭中,迫不及待地将那卷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冰凉的石板上。
粗糙、灰黄、大小不一、边缘毛毛刺刺的符纸边角料暴露在月光下。它们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弃儿,杂乱地挤在一起。陈实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纸面。
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粗粝,甚至有些扎手,但指尖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容纳感”——一种与之前坚硬光滑的石板截然不同的、仿佛能吸收些什么的质地。
“真的……符纸……”陈实喃喃自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虽然只是最劣等的边角料,但这确确实实是正儿八经的符纸材料!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石头上鬼画符的扫地的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专业感”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小心翼翼地从中挑出相对最完整、最大的一张——也不过巴掌大小,勉强能容纳一个完整的除尘符纹路。其余的则被他像宝贝一样重新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准备工作就绪。陈实从破布包里掏出他的“传家宝”——那根绑着霓羽雀尾羽的树枝符笔。羽毛在月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彩光。又
拿出那个宝贝小葫芦,拔开塞子,一股微弱的清凉气息逸散出来,里面是稀释过的灵泉露水。
石亭内,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一小片区域。陈实盘腿坐下,将那张珍贵的符纸边角料平平整整地铺在面前。
他捏起符笔,蘸了蘸葫芦里清亮的露水,目光锐利(自认为)地投向那张粗粝的纸面。
“来吧!”他给自己打气,“这次可是真符纸!有笔!有墨!一定能成!”
屏息凝神,手腕悬空,脑海中努力回忆着那本破册子上除尘符的轨迹——起笔要如春蚕吐丝,含蓄而绵长;转折处需如灵蛇摆尾,流畅而顿挫;收笔时要似飞鸟归巢,轻灵而稳固……他调动起丹田里那点微乎其微的气息,试图引导它们沿着手臂的经脉,灌注到笔尖的羽毛上。
笔尖饱蘸露水,带着一丝决绝,落向纸面!
嗤……
露水在粗糙的符纸上晕开的速度,比在石板上慢不了多少!那感觉,就像水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就被贪婪地吸食!
陈实心头一紧,顾不得什么节奏意境了,手腕发力,赶紧按照记忆中的轨迹画下去!线条在粗粝的纸面上拖曳,留下深浅不一、断断续续的水痕。他努力控制着那点微弱的气息,试图让它附着在笔迹上。
然而,那点气息比游丝还要微弱,比泥鳅还要滑溜,根本不受他意念的驱使。它们在他丹田里懒洋洋地打着转,最多在他憋气憋得面红耳赤时,才极其吝啬地顺着经脉流出一丝,还没抵达手指尖,就消散在空气中,根本无法注入笔尖的羽毛,更别提融入符纸上的水痕了!
第一笔刚画到预定的第一个转折点——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烛芯爆裂的声音响起。
符纸上,陈实笔迹划过的地方,那些尚未干涸的水痕,连同承载它们的粗糙纸面,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紧接着,那一片区域瞬间焦黑、卷曲、碳化!一个丑陋的黑色小洞出现在符纸上,边缘还带着火星,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失败!自燃!
陈实的手僵在半空,符笔上的露水还在往下滴。他看着符纸上那个突兀的黑洞,傻眼了。
“这……这就着了?”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巨大的挫败感猛地窜上来,“老子还没用力呢!这破纸是纸做的还是火药做的?!”
他不信邪!
肯定是刚才太紧张,气息没控制好!再来!
他粗暴地将那张报废的符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到亭子角落。深吸一口气,再次从怀里那卷宝贝里,万分不舍地抽出一张新的边角料。这张更小,更不规则,但陈实管不了那么多了。
蘸水!落笔!集中精神!心里疯狂呐喊:“气!给我过去!过去啊!”
嗤啦……噗!
这次更惨!笔尖刚接触到符纸,还没画出完整的起笔,符纸就像被点燃的炮仗引信,瞬间沿着水痕烧出一条焦黑的线!速度快得陈实都来不及反应!又一股焦糊味升腾而起。
“操!”陈实气得差点把符笔撅断!他瞪着手里又一张化作焦炭的废纸,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滴血。这玩意儿可是他用“灵果”换来的!虽然是边角料,那也是真金白银……不,真灵果换来的!
肉痛和愤怒刺激着他。他红着眼睛,再次抽出一张符纸。这次他学乖了,蘸水少一点,落笔轻一点,速度再快一点!不求气息注入,只求画完一个完整的轨迹!
手腕如同抽筋般快速抖动,笔尖在符纸上划过一道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线条。眼看着就要画到最后一个关键的收笔回勾——
符纸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嗡!
陈实似乎感觉到手中的符笔也跟着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笔尖那根霓羽雀尾羽的尖端,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彩光!
而符纸上,那些被水痕浸润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水银般的光泽极其快速地流动闪烁了一下!
这异象快如电光火石,陈实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
但就在这异象闪现的下一瞬——
噗嗤!
整张符纸猛地一亮!不是洁净的光芒,而是刺目的、失控的橘红色火光!符纸瞬间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在陈实手中猛烈地跳跃!
“嗷——!”陈实被烫得鬼叫一声,猛地甩手!燃烧的符纸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火线,啪嗒一声掉在石亭外的泥地上,迅速烧成一撮小小的黑色灰烬,在夜风中打着旋儿飘散。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草木灰的气息。陈实看着自己手指上被燎出的一个微小红点,又看看地上那撮黑灰,再低头看看怀里那卷已经明显薄了一层的油纸包,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憋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完了……全完了……”他颓然坐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三张!整整三张符纸!
连个完整的符纹都没画出来,就全变成了灰烬!他仿佛看到一只只肉包子、一张张大肉饼,正随着那飘散的灰烬离他远去……
“这破符纸……怕不是假的吧?那老头坑我?”他欲哭无泪,看着那卷油纸包,眼神充满了怀疑和痛惜。这玩意儿根本不能用!一画就着!比引火纸还灵!
巨大的挫败感和肉痛让他几乎想要放弃。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滩融化的油脂,望着石亭顶部的蛛网,眼神空洞。
那本破册子,那该死的除尘符,那头痛欲裂的夜晚,那头发丝般的进度条……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成了笑话。或许,他天生就不是画符的料?老老实实扫他的地,种他的“草”,才是正道?
放弃的念头如同诱人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意志。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陈实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被他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的第一张报废符纸。那团废纸静静地躺在阴影里,纸面上那个焦黑的小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等等……
陈实的瞳孔猛地一缩!
刚才……在第三张符纸彻底燃烧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那极其短暂、如同幻觉般的……符纸上水痕光泽的流动?还有符笔羽毛尖端的微光?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闪电,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绝望浓雾!
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再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是错觉吗?还是……关键?!
“不对……肯定有什么东西……”陈实喃喃自语,眼神重新聚焦,锐利地盯着怀中那卷符纸。失败……也许并非全无价值?每一次符纸自燃前,似乎都有征兆?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曙光。他不能放弃!至少……要把这卷符纸糟蹋完……不,是“研究”完!不然那些肉包子就真的白丢了!
陈实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殉道者”神情(如果忽略他肉痛得抽搐的嘴角的话)。他再次从油纸包里,抽出一张新的符纸边角料。这张比前几张更小,形状也更不规则,像被狗啃过。
这一次,他不再急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符纸铺好,捏稳符笔,蘸取适量的露水。落笔之前,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所有的杂念——肉包子的香气、贡献点的流失、头可能再痛一次的恐惧——统统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