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如释重负。
昊文兰停下针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嘴角,似乎又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没看那本子,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
好!
难处,就是让人踩的台阶。
踩过去了,就高了一寸。”
就在这时,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姬永洲的小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白天劳作留下的污迹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手里捧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珠的野荸荠,怯生生地开口:
“大哥…娘…吃…吃荸荠,我…我在河边挖的…”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母亲和哥哥的脸,带着一种“戴罪立功”般的紧张,白天偷学费买玻璃球的阴影显然还在。
昊文兰的目光在永洲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永洲的小身板下意识地绷紧了。
她没有提白天的事,只是朝永洲招了招手。
永洲如蒙大赦,赶紧小跑进来,把两个野荸荠放到桌上,又飞快地缩到一边,垂手站着。
.“灶上温着热水,去把你那泥爪子洗干净。”
昊文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哎!”永洲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昊文兰拿起一个荸荠,用小刀仔细削掉薄薄的外皮,露出里面雪白脆嫩的果肉。
她没有自己吃,而是把它轻轻放在姬永海摊开的草稿本旁边,挨着他刚演算完的那道题。
“吃吧。”她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针线活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姬永海看着那雪白的荸荠,又看看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演算符号,再看看母亲在灯下专注缝补的侧影。
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带着酸涩,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拿起荸荠,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河泥的气息,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甘美,瞬间冲淡了白日里河泥的腥腐、粪堆的恶臭和心头的屈辱。
这微小的清甜,是黑暗里渗出的光,是苦海中捞起的糖。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铅笔,翻开了新的一页。
铅笔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了整个河西沉沉黑夜的重量,却又像一棵在盐碱地里深深扎根、拼命汲取养分向上生长的树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小姬庄彻底吞没。
南三河的涛声在远处低吼,小姬庄河的水流在静夜里汩汩作响。
村东头,田家低矮的土屋里,灯火早已熄灭,死寂一片。
村西头,姬忠年家窗户透着昏暗的光,隐约传来姬家苃压抑的咳嗽声和姬忠年带着结巴、不甘心的嘟囔声。
靠近河滩的破草棚里,庞四十家更是漆黑一团,不知人又浪荡到了何处。
只有姬家这扇破旧的木窗棂里,那点如豆的灯火,还在沉沉暗夜里倔强地亮着。
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茫茫夜海上孤独的航标灯。
灯火映照着土墙上那个缝补的佝偻身影和一个伏案苦读的年轻剪影,也映照着桌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雪白的野荸荠。
夜风吹过屋后的老槐树,干枯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夜枭啼叫从不远处的乱坟岗方向刺破夜空,划破小村的死寂,像一道冰冷的钩子,猛地扎进姬永海专注的心神。
他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不安,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夜幕,看清那声枭叫背后潜藏的未知。
油灯的火苗,在这瞬间的惊悸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将墙上两个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在黑暗中挣扎的魂灵。
那摇曳的光影里,似乎有无形的风暴正在远处无声地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