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不速之客
时值深秋,长乐郡往南三百里,有一处名为“墨痕镇”的所在。镇子不大,却因世代出产一种带着奇异淡香的“松烟墨”而闻名遐迩。镇中屋舍俨然,多以青石为基,黑瓦为顶,连流淌过镇子的溪水,在特定光线下,也仿佛晕染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墨色。
宁瑜与阿翎行至此处,便被这满镇流淌的墨韵所吸引。
阿翎依旧是那副纯真模样,一身素净衣裙,眼眸清澈如山涧清泉。她好奇地东张西望,鼻翼微动,轻嗅着空气中那独特的松烟混合着不知名香料的气息。她拉了拉宁瑜的衣袖,指尖轻点路旁一家家门户前晾晒的墨锭,眼中流露出欣喜。她能感受到,这墨中,凝聚着林木的精魂与匠人的心血,并非死物。
宁瑜青衫磊落,面容温润,眉宇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肃。他并非仅仅为这墨香而来。自踏入镇界,他便隐隐感到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挥之不去的“浊气”。这气息非妖非魔,亦非寻常鬼魅,更像是一种……沉淀已久、深入骨髓的“怨憎”与“贪婪”,与这满镇的高雅墨香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底色。
“公子,这镇子,好像有点……沉。”阿翎以心念传音,她的灵觉敏锐,也感受到了那份不谐。
“嗯,”宁瑜微微颔首,“墨香之下,似有暗流。且看看。”
二人寻了一处临溪的客栈住下,客栈名“留香阁”,倒也风雅。安顿好后,宁瑜信步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望着楼下墨色沉沉的溪水。夕阳余晖为溪水镀上一层金红,那墨色在其中蜿蜒,竟如活物般蠕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惶急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
“掌柜的,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就几日!待家父这批‘灵犀墨’制成,定当连本带利奉还!”一个年轻而焦急的声音恳求道。
“程公子,不是我不讲情面。”掌柜的声音带着市侩的无奈,“您家程老爷子这‘灵犀墨’,都说了三年了,可有一锭成品出炉?您家欠下的墨料钱、工钱,还有这住店的账……小店也是小本经营啊!”
宁瑜目光垂落,只见大堂中,一名年约二十、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对着掌柜连连作揖。他衣衫虽洁净,却已显旧色,面容清俊,此刻却布满愁云,眼圈泛红,身后跟着一个垂首啜泣的小书童。青年腰间佩着一块品相普通的青玉,雕工却极精细,是条盘踞的螭龙,只是玉色黯淡,似蒙尘久矣。
“那是程砚,程墨轩的独子。”旁边有茶客低声议论,“程家祖上可是御封的制墨大家,出的‘程墨’一块难求。可惜到了程墨轩这一代,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要研制什么‘灵犀墨’,说是能通人心,启灵智,结果耗尽了家财,墨没制成,人倒快疯了。”
“可不是嘛,好好的家业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听说那程墨轩现在整天把自己关在墨房里,不见天日,人都有些癔症了。”
“灵犀墨?”宁瑜心中微动。此名倒是与他偶得的“灵犀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灵犀珠乃天地生灵所钟,这人工炼制之墨,何敢妄称“灵犀”?
眼见程砚被掌柜逼得几乎要跪下,宁瑜缓步下楼,声音平和如春风拂过:“掌柜的,这位程公子所欠账目,算在我名下便是。”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位气度不凡的青衫公子。程砚更是愕然抬头,看向宁瑜,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感激。
“这……这位公子,您与程家……”掌柜的有些迟疑。
“萍水相逢,权当结个善缘。”宁瑜取出一锭足色的银子,置于柜上,“多退少补。”
掌柜的见钱眼开,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公子慷慨!程公子,您看这……”
程砚激动得嘴唇哆嗦,对着宁瑜深深一揖:“多、多谢兄台援手!在下程砚,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此恩程砚必当铭记,他日定当奉还!”
“鄙姓宁,名瑜。举手之劳,程兄不必挂怀。”宁瑜虚扶一下,目光落在程砚腰间的螭龙佩上,“程兄这块玉佩,雕工古拙,可是家传之物?”
程砚下意识摸了摸玉佩,苦笑道:“正是先母遗物,不值什么,只是留个念想。”他顿了顿,脸上忧色未褪,“宁兄大恩,本不该再有所求,只是……家父近日情形愈发不好,我心中实在忧虑,听闻宁兄气度不凡,或非常人,不知可否……随我回家中一看?”
他这话说得忐忑,连他自己都觉得唐突。但或许是宁瑜方才的解围给了他一丝莫名的希望,又或许是他从宁瑜眼中看到了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
宁瑜正欲探查这镇中浊气源头,程家之事显然与此关联甚深,便顺势应道:“既如此,便叨扰了。”
阿翎也跟了上来,安静地站在宁瑜身侧,好奇地打量着程砚。
程砚见宁瑜答应,喜出望外,连忙引路。
程家老宅位于镇子边缘,靠近一片茂密的松林。宅院颇大,能看出昔日的规模与气象,但如今墙垣斑驳,门庭冷落,院中杂草丛生,透着一股破败萧索。尚未进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墨味便扑面而来,这墨味与镇中流通的松烟墨香不同,其中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还有一种……仿佛无数情绪发酵后的酸腐气。
阿翎忍不住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往宁瑜身边靠了靠,心念传音道:“公子,这里的‘气’好乱,好难受。”
宁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他的目光更为深沉,这宅院上空,寻常人看不见的层面,凝聚着一团几乎化不开的暗沉污浊之气,其中翻涌着执念、焦躁、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血腥味。
程砚推开沉重的木门,引二人入内。宅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墨尘。穿过几进院落,来到最深处一间独立的小院前。此院围墙高耸,院门紧闭,那刺鼻的墨味与混乱的浊气,正是从此院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家父就在这墨房中,已半月未曾踏出一步了。”程砚声音发涩,上前叩门,“父亲,父亲!是我,砚儿!我请了位朋友来看您。”
门内毫无声息。
程砚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他脸上忧色更重,尝试推门,那门竟从里面闩住了。
“程老先生或许正在关键之时,不便打扰。”宁瑜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门缝与窗棂。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缕极细微的清风透过门缝钻了进去。
片刻后,宁瑜眉头微蹙。通过那缕风息,他“看”到了房内的景象——一个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的老者,正伏在一个巨大的墨槽边,双手死死抠着槽沿,手背上青筋暴起。墨槽中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房间四壁写满了狂乱的字符与图案,用的亦是那种暗红色的“墨”。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神狂乱之力。
“情况不妙,”宁瑜沉声道,“程兄,令尊心神损耗过度,已近油尽灯枯,且有外邪侵扰之象。”
“什么?”程砚大惊失色,“那、那该如何是好?”
“需得尽快入内,阻止他继续下去。”宁瑜不再犹豫,并指如剑,凌空虚划,那门闩竟“咔哒”一声,自行滑落。
程砚虽惊异于宁瑜的手段,但救父心切,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推门而入。
门开一瞬,那股混杂着腥气的墨味如同实质般涌出,几乎让人作呕。房内景象更是骇人——程墨轩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手上乃至衣袍上都沾满了那暗红色的墨迹。他看到闯入者,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发出一阵嘶哑怪异的笑声。
“来了……终于来了……就差最后一点……一点‘灵性’了!”他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砚儿,你来得正好!为父的‘灵犀墨’即将大成!此墨一成,我程家必将重现昔日荣光,不,远超往昔!哈哈哈哈!”
他状若癫狂,挥舞着沾满红墨的手,指向墙壁上那些狂乱的图案。那些图案细看之下,竟似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或哭或笑,或怒或怨,仿佛有无数灵魂被禁锢其中,无声嘶嚎。
宁瑜目光一扫,便知这所谓的“灵犀墨”,绝非正道。它并非以寻常松烟、胶料制成,而是融入了制墨者的精血、执念,甚至可能……攫取了他人的情绪乃至魂灵碎片,强行糅合而成。此法阴毒险恶,已入魔道。
“程老先生,”宁瑜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传入程墨轩耳中,“此墨非灵犀,乃是怨憎与贪婪所聚,已成‘孽墨’。再继续下去,恐遭反噬,神魂俱灭。”
“你懂什么!”程墨轩厉声打断,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宁瑜,“黄口小儿,也敢妄议我的大道!此墨能通人心,写出的字画能引动七情,乃千古未有的神品!你们……你们都是来阻我成道的吗?”
他情绪激动之下,周身那暗红色的浊气竟如火焰般升腾起来,房间四壁那些扭曲的人脸图案也仿佛活了过来,开始蠕动,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强大的精神压迫感席卷而来,程砚和小书童顿时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只觉得无数负面情绪涌入脑海,头痛欲裂。
阿翎轻哼一声,周身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纯净白光,将她和宁瑜护在其中,但那污浊的精神冲击依旧让她感到不适。
宁瑜踏步上前,将程砚二人挡在身后,面对癫狂的程墨轩,他神色不变,只叹息一声:“执迷不悟,苦海无边。程老先生,你已被这‘墨灵’所控,还不醒悟吗?”
他口称“墨灵”,程墨轩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淹没。
“墨灵……对!墨灵!它答应我的,它答应助我制成千古名墨!”程墨轩嘶吼着,猛地将双手插入那暗红色的墨槽中,“来吧!最后一步,以血为引,灵犀乃成!”
随着他双手插入,墨槽中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一股更加强大、更加邪恶的气息骤然爆发!房间内阴风怒号,那些墙壁上的人脸图案竟纷纷凸出墙面,化作一道道模糊的暗红鬼影,张牙舞爪地扑向宁瑜几人!
中阙:墨中精魄
鬼影扑来,带起刺骨的阴寒与混乱的精神冲击。程砚与书童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闭目待死。
宁瑜却神色不变,只轻喝一声:“清净自在,邪祟退散!”
他并指凌空书写,指尖流淌出柔和而纯净的金色光晕,一个古朴的“静”字瞬间成型,放大,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金光过处,那些扑来的暗红鬼影如同冰雪遇阳,发出凄厉的无声尖啸,纷纷扭曲消散,重新缩回墙壁,变回僵硬的图案。
然而,墨槽中的沸腾并未停止,反而更加剧烈。程墨轩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他的精血正被那诡异的“墨灵”疯狂汲取。
“不够……还不够……”程墨轩眼神涣散,口中兀自喃喃。
宁瑜心知,不斩断程墨轩与这“墨灵”的联系,他顷刻间便会毙命。他身形一闪,已至墨槽之前,出手如电,一指点向程墨轩的眉心印堂穴,欲以自身清正之气,强行稳住其溃散的心神,切断那汲取生命的通道。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程墨轩眉心的刹那——
“嗡!”
整个墨房剧烈一震,那槽中的暗红色墨汁猛地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不清、不断变换形态的暗红人影!这人影没有五官,只有大致的人形轮廓,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怨憎、贪婪、痴狂等负面气息,正是那所谓的“墨灵”本体!
“阻我者……死!”一股混乱而强大的精神波动,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意识。
宁瑜首当其冲,只觉得无数杂乱的念头、扭曲的情绪试图涌入他的识海,如同万蚁噬心。他冷哼一声,识海中观想昆仑云海,道心澄澈,稳如磐石,将那精神冲击尽数化解于无形。
“原来是你这孽障,依附墨材,吸食执念与魂灵而成长。”宁瑜目光如电,看穿了这墨灵的本质。它并非天生地养之灵,而是由程墨轩乃至其祖辈,在无数次制墨过程中,倾注的过于强烈的执念、未能宣泄的负面情绪,混合了某些特殊材料(很可能含有阴性能量甚至残魂的物料),经年累月,机缘巧合下孕育出的邪物。它蛊惑程墨轩,助长其贪念,实则是为了吞噬更多、更强烈的情绪与生命精华,壮大自身。
“阿翎!”宁瑜唤道。
阿翎会意,她虽不擅攻伐,但灵鹤之身,天性纯净,对这类污浊邪灵有天然的克制。她双手结印,口中发出清越的鹤唳之音,虽无声波传出,却有一股纯净的灵性波纹扩散开来,如同清泉流淌,洗涤着空气中的污浊之气,那墨灵散发出的精神压迫感顿时为之一减。
墨灵似乎被激怒,暗红的身影扭曲着,分化出数道触手般的墨流,如同毒蛇般射向宁瑜与阿翎。这些墨流不仅蕴含物理攻击,更带着侵蚀心神的力量。
宁瑜衣袖一拂,一道无形的气墙挡在身前,墨流撞上气墙,发出“嗤嗤”的声响,竟如强酸般开始腐蚀气墙。同时,他感到心神微微震荡,这墨灵的力量,比预想的还要难缠。
“物理与精神双重攻击,且能污秽灵光……”宁瑜心念电转,寻常道法恐难速胜,反而可能被其污浊特性所克。他目光瞥见程砚腰间的螭龙佩,心中一动。
“程兄!玉佩借我一用!”宁瑜喝道。
程砚虽惊惧,但对宁瑜已是无比信任,闻言下意识解下玉佩抛了过去。
宁瑜接住玉佩,入手微温,虽玉质普通,但其中蕴含着一股微弱的、却极其纯正平和的守护之意,这是程砚母亲留下的念力,亦是程家祖上积德所遗的一丝福泽清光,平日不显,此刻在邪气逼迫下,反而被激发出来。
“玉德温润,辟邪镇灵;螭龙盘踞,守护正心!”宁瑜指尖逼出一滴蕴含自身道韵的鲜血,抹在螭龙双目之上,同时口诵真言。那青玉螭龙佩顿时毫光绽放,原本黯淡的玉身变得晶莹润泽,螭龙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这龙吟唯有灵觉敏锐者方能听闻),一道清蒙蒙的光华扩散开来,将宁瑜与阿翎护住。
墨灵触手般的攻击撞上这清光,如同遇到克星,迅速消融退缩。墨灵发出一阵尖锐的精神嘶鸣,显然对这蕴含正念与守护之力的光华极为忌惮。
“不可能!区区凡玉……”墨灵的精神波动充满了惊怒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