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雅乐失谐
宁瑜行至一座名为“清音谷”的幽静山谷。此地传闻是上古乐师伶伦采竹制律之地,谷中清泉潺潺,翠竹成海,风过处自带宫商之韵,本是文人雅士向往的礼乐圣地。
然而踏入谷中,宁瑜却微微蹙眉。风中传来的乐音虽仍清越,却隐隐带着几分焦躁。竹叶摩挲声本该如古琴轻抚,此刻却似急弦乱拨。更令人不安的是,谷中气息流转滞涩,原本应该圆融和谐的五行之气,竟显出几分金木相争的锐利。
循着乐声来到谷中开阔处,但见数十名乐师正在演练《云门大卷》。这本是歌颂黄帝功德的雅乐,此刻却奏得章法凌乱——钟磬之音过于急促,笙箫之声略显尖锐,鼓点更是失了分寸。乐师们虽服饰整齐,眉宇间却都带着焦虑,首席乐正更是频频拭汗,指挥的手势已见僵硬。
“停!”老乐正终于忍不住摔下指挥棒,“羽声再高三律!徵声沉不下去!这还算是雅乐吗?!”
乐师们面面相觑,一位年轻乐师忍不住反驳:“乐正,我们完全是按古谱演奏...”
“古谱古谱!你们可曾领会古谱的精髓?”老乐正激动地指着祭坛方向,“三日后的祭天大典,若还是这般水准,我等有何颜面面对先祖?”
宁瑜静立竹影下,注意到乐师们使用的乐器颇为奇特。那编钟的青铜隐隐泛着青黑之色,玉磬的石料带着不自然的莹白,就连竹笛的孔洞都透着刻意。这些乐器材质虽佳,却都失了天然韵味,反倒像是被强行灌注了某种力量。
更奇怪的是,所有乐师腰间都系着一条五色丝绦,随着演奏隐隐发光。宁瑜凝神细观,发现这丝绦竟在吸取乐师们的精气神,转而强化音律的穿透力,却也让乐音失了中正平和。
“以人养器,以器夺天,这是舍本逐末啊。”宁瑜轻声叹息。
这声叹息虽轻,在座都是音律大家,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老乐正见是个陌生年轻人,本要呵斥,待看清宁瑜气度不凡,强压怒火道:“阁下何人?为何妄议我清音谷雅乐?”
宁瑜执古礼相见:“山野之人宁瑜,偶闻雅乐,心有所感。敢问乐正,奏乐之时,可觉心神耗损尤甚?可闻钟磬余音带着锋锐?”
老乐正脸色骤变。这正是他近来最大的困扰——每次演练后都疲惫不堪,乐器也越来越难驾驭。其他乐师也纷纷低语,显然都有同感。
“你...你怎会知道?”
“乐者,天地之和也。”宁瑜轻抚身旁翠竹,“本该通阴阳,调四时。可如今诸位的演奏,虽合律吕,却违了自然之道。就像这竹子,若强求其声清越而伤其根本,终将叶落根枯。”
他指向乐师们的五色丝绦:“此物虽能助长音律,却在不断消耗诸位本源。长此以往,非但不能以乐通神,反而会损伤身心。”
乐师们闻言纷纷变色,有人下意识要去解那丝绦。
“不可!”老乐正急忙阻止,“这是大司乐所赐‘通灵绦’,没有它,我们根本奏不响这些古乐器!”
宁瑜走近祭坛边的编钟,指尖轻触。一股冰冷的抗拒力传来,这些乐器果然已被改造,与那丝绦形成了共生关系。
“清音谷的雅乐,何时需要外物辅助了?”宁瑜环视众人,“《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诸位可还记得最初习乐时,心中那份纯粹?”
乐师们陷入沉思。曾几何时,他们确是因热爱音律而入谷修习,如今却渐渐迷失在技巧与形式中。
老乐正神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阁下所言极是。可三日后就是祭典,如今另寻他法已然不及。若祭乐有失,触怒天地,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中阙:正本清源
是夜,宁瑜独坐客舍,窗外月色如水。他取出一管随身携带的竹笛,这不过是山间最常见的苦竹所制,未经过任何特殊处理。但当他将笛孔贴近唇边,一缕清泉般的音符自然流淌而出。
没有繁复的技巧,没有刻意的雕琢,只是顺应竹管本身的特性,呼应着夜风的节奏。渐渐地,院中草木似乎都安静下来,月光也变得更加柔和。
突然,窗棂轻响。日间那位反驳老乐正的年轻乐师悄悄来访,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与好奇。
“先生的笛声...很特别。”年轻乐师拘谨地说,“不像我们奏乐时那般费力,倒像是...像是这山谷自己在唱歌。”
宁瑜请他坐下,将竹笛递给他:“不妨试试。”
年轻乐师接过竹笛,起初还习惯性地运起清音谷的独门呼吸法,吹出的音色虽然精准,却总觉隔了一层。在宁瑜的引导下,他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刻意控制气息,而是让自己成为音乐流淌的通道。
当第一个自然圆融的音符响起时,年轻乐师惊呆了:“这...这才是竹笛应有的声音!”
“器为心用,非为器所困。”宁瑜点拨道,“你们太过追求音律的完美,反而失了音乐的本真。”
年轻乐师若有所思:“可是祭典在即...”
“祭者,际也,人神相接也。若奏乐者心不诚,音不和,又如何能感通天地?”
次日,在老乐正的默许下,宁瑜开始指导乐师们调整状态。他并不直接改变演奏技法,而是带着众人漫步竹林,聆听自然之声;在清泉边静坐,感受水流韵律;甚至让大家放下乐器,只用嗓音模拟天地万物的声响。
起初乐师们很不适应,那些严格的乐律规范已经刻入骨髓。但当他们真正放松下来,才发现风过竹隙的沙沙声本就暗合角音,泉击石头的叮咚声自带商调,就连鸟鸣虫吟都有着天然的韵律。
“我们一直在舍近求远啊!”一位老乐师感慨,“总想着用最复杂的技巧表现最高深的音乐,却忘了最美妙的乐章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