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归乡的游子
这一日,宁瑜与阿翎行至一处水汽丰沛的江南地域。时值梅雨渐歇,夏意初浓,空气中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清香。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道行走,两岸稻田青翠,水网密布,舟楫往来,一派鱼米之乡的富庶景象。
阿翎很喜欢这里,她赤着脚在河边的青草地上踩水玩,惊起几只蹲在芦苇杆上的翠鸟。“宁哥哥,这里的水真好,又清又活,比默州那安静得吓人的地方舒服多啦!”
宁瑜微笑着看她嬉戏,目光却投向河道上游不远处的一个集镇。那集镇规模不小,白墙黛瓦,枕河而居,码头上停泊着不少船只,看起来颇为繁华。然而,在他的感知中,那集镇的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滞涩之气,与这灵动的水乡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前方应是‘米市镇’,”宁瑜道,“以此地水土之利,当是稻谷丰饶,米商云集之所。只是……”
“只是什么?”阿翎停下玩水,好奇地问。
“只是气机流转,似有不畅。过去看看便知。”
两人缓步向米市镇走去。刚接近镇口,便见一座颇为气派的老旧石坊,上面刻着“米市通津”四个大字。镇内街道以青石板铺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旁店铺林立,多是米行、粮栈,也有茶楼、酒肆,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表面看去,确实热闹非常。
但细看之下,便能察觉一丝异样。许多行人脸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隐隐的焦虑,店铺里的伙计招呼客人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更奇怪的是,空气中本该弥漫的新米清香十分淡薄,反而隐隐有一股陈腐、呆滞的气息,像是某种东西停滞太久发出的味道。
“奇怪,”阿翎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里不是卖米的地方吗?怎么米的香味还没外面稻田里的好闻?”
宁瑜未答,目光落在街角一个蹲在地上、唉声叹气的老农身上。那老农脚边放着两袋打开的米,颗粒看似饱满,色泽却有些黯淡。一个米行掌柜模样的人正用指甲掐着米粒,连连摇头。
“李老栓,不是我说你,你这米……看着还行,可这味儿不对啊!煮出来的饭肯定不香,没嚼头。这价钱,我实在给不了太高。”
那老农愁眉苦脸:“张掌柜,我也没法子啊!今年风调雨顺,稻子长势也好,可不知怎的,打下来的米就是不对味!不止我一家,咱们镇周边好几个村,都这样!这米卖不上价,可让我们怎么活?”
张掌柜也叹气:“唉,谁说不是呢。咱们米市镇,靠的就是米吃饭。如今这米质下降,来的客商都少了,再这样下去,咱们这‘米市’的名头,怕是保不住了……”
宁瑜走上前,对那老农和掌柜拱了拱手:“二位请了。在下路过此地,听闻此间米质有异,不知可否容我一观?”
老农和李掌柜见宁瑜气度不凡,虽感意外,还是将米袋递过。宁瑜抓起一把米,仔细观看,又凑近闻了闻。阿翎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宁哥哥,这米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呀?就是……好像没什么精神头?”阿翎歪着头说。
宁瑜点了点头:“颗粒尚可,然米魂已失。稻谷吸纳天地精华、水土灵秀而成,其米自有其‘性’。此米之性,已近乎泯灭,徒具其形,而无其神,故煮食无香,食之无味。”
“米魂?米还有魂?”老农和张掌柜听得目瞪口呆。
“万物有灵,稻米亦不例外。”宁瑜解释道,“其灵不在形,而在其孕育的生机与滋养之力。此力衰减,便是‘失魂’。”
“那……那为何会这样?”老农急切地问。
宁瑜抬眼望向镇子深处,那股滞涩之气的源头似乎就在那个方向。“根源或许不在稻田,而在稻谷脱壳去糠之处——磨坊。”
“磨坊?”张掌柜想了想,“咱们镇最大的磨坊,就是镇西头河边那座‘三转老磨坊’了!镇子周边七八成的稻谷,都在那里加工。可那磨坊是冯老丈家的祖产,传了好几代,工艺从没变过,以前出的米都是顶好的啊!”
“冯老丈?”宁瑜心中微动。
“是啊,冯老丈可是我们镇上的老户,为人厚道,手艺更是没得说。就是……就是他儿子冯远,前些年出去闯荡,听说发了财,最近刚回来,好像对老磨坊有些……看法。”张掌柜说得有些含糊。
宁瑜谢过二人,带着阿翎向镇西河边走去。
越靠近河边,那股陈腐停滞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很快,一座巨大的水车驱动的老磨坊出现在眼前。磨坊以青石和硬木建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结构依然坚固。巨大的水车因为近期雨水充足,正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富有节奏的声响。磨坊门口,却围了不少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只见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个金戒指、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正对着一位穿着粗布短褂、脊背微驼、面容愁苦的老者大声说话:“爹!不是我说您!守着这破磨坊有什么出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能赚几个钱?你看我,在外面跑船运,这些年攒下的家业,够您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
那老者,正是磨坊主冯老丈。他听着儿子冯远的话,嘴唇哆嗦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磨出来的新米,声音沙哑:“远儿……这、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祖辈传下的产业,是咱米市镇的根啊!镇上的米,以前可都是靠它……”
“根?什么根!”冯远不以为然地打断,“现在这磨坊出的米什么样,您自己不清楚?客商都跑了!这根都快烂了!要我说,趁早把这地方卖了,地段不错,拆了盖成货栈或者酒楼,那才叫生财有道!您跟我去城里享福,不好吗?”
周围一些镇民闻言,脸上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碍于冯远如今财大气粗,也不好说什么。
冯老丈看着手中黯淡无光的新米,眼中尽是痛惜和不解:“我也不明白……这水还是那水,石头还是那石头,工艺还是老法子,怎么这米就……就不对了呢?”
阿翎看着那巨大的、缓慢转动的水车和古朴的磨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拉了拉宁瑜的衣袖,小声道:“宁哥哥,那个大水车,转得好慢啊,而且……好像有点不高兴?”
宁瑜凝视着那座老磨坊,在他的“眼中”,磨坊上空凝聚的那股滞涩之气几乎化为实质,如同沉重的灰色棉絮,将磨坊紧紧包裹。而磨坊本身,那运转了百年的水车、石磨,似乎都在发出一种无声的哀鸣,一种被遗忘、被否定的悲伤。
“磨坊亦有灵。”宁瑜轻声道,“百年时光,它吞吐稻谷,孕育精米,早已与这片水土、与米市镇的兴衰气运相连。如今,它被至亲之人视为敝履,心生弃意,其‘神’已沮,其‘气’已滞。以此沮滞之气加工稻谷,米魂如何不失?”
中阙:石磨的心事
冯远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劝说父亲,描绘着卖掉磨坊后的“美好前景”,冯老丈则只是低着头,一遍遍地摩挲着手中的米,仿佛那样就能找回从前的感觉。
宁瑜走上前去,对冯老丈施了一礼:“老人家,可否借贵磨坊一观?或许能找出米质变化的原因。”
冯老丈抬起头,看到宁瑜,见他气宇轩昂,不似常人,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希望,连忙还礼:“先生请,先生尽管看。”冯远在一旁皱了皱眉,但见父亲同意,也不好当场阻拦,只是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宁瑜带着阿翎走进磨坊。内部空间高大,光线从木窗棂透进来,显得有些昏暗。巨大的石磨在水车的带动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米糠粉尘和陈米的味道。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依旧是传统的水力驱动、石磨研磨工艺。
阿翎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四处张望,然后指着那缓缓转动的上扇石磨,小声对宁瑜说:“宁哥哥,那块大石头,好像在哭啊……”
在阿翎的感知中,那巨大的石磨不再仅仅是石头,它承载了太多岁月的记忆和情感。它“记得”每一粒从它身上碾过的稻谷,记得它们饱满的金黄,记得它们蜕变成洁白米粒时的喜悦,记得冯老丈祖辈们辛勤的汗水和对它的精心维护,记得磨出的米养育了一代代米市镇人……那是一种缓慢、厚重、充满成就感的“情绪”。
然而现在,这种情绪被浓重的悲伤和委屈覆盖了。因为它感受到了现在主人的儿子——冯远对它的嫌弃和否定,听到了要将它拆毁卖掉的言语。它不明白,自己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让它运转的“心意”变得迟滞、消极,那股消极的能量,无形中便渗透到了正在加工的稻谷中。
宁瑜伸手轻轻抚摸冰凉的石磨表面,感受着那百年时光留下的光滑痕迹,以及其中蕴含的、近乎哭泣的灵性波动。
“器物用之久,得人精气浸染,亦可通灵。”宁瑜对跟在身后的冯老丈解释道,“此磨坊,尤其是这核心的石磨,历经百年,早已非死物。它承载着冯家祖辈的心血,关联着米市镇米业的兴衰。它有其‘喜’,亦有其‘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