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台下的冷清
这一日,宁瑜和阿翎来到了一座名为“梨园县”的城池。此城历史悠久,文风颇盛,尤以戏曲闻名。刚进城门,便见街道两旁茶馆酒肆林立,不少门口都挂着水牌,上面写着当日上演的戏码和角儿的名字,什么《牡丹亭》、《长生殿》、《霸王别姬》……琳琅满目。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和檀板声。
阿翎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与戏曲相关的事物,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穿着戏服画像的招牌,听着不知从哪家戏园子飘来的、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觉得十分新奇。
宁瑜见她感兴趣,便笑道:“此地既名梨园,想必戏曲鼎盛。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听上一出,也感受一下这人间百态,浓缩于方寸舞台的滋味。”
两人寻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戏园子,名唤“畅音阁”。此时已是下午,园子里却有些冷清,只有寥寥几桌客人,台上的戏子卖力地唱着,台下应和者却寥寥,气氛有些尴尬。
跑堂的伙计引着宁瑜和阿翎在一张靠前的桌子坐下,上了茶水果点,便又无精打采地靠在了一边。
台上演的是一出《贵妃醉酒》,那扮杨贵妃的花旦,身段婀娜,唱腔婉转,眉眼间颇有几分风情。但宁瑜细看之下,却发现她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力不从心,几个高腔处,气息也略有些不稳。
“这杨玉环,心气儿似乎不足啊。”宁瑜轻呷了一口茶,淡淡道。
旁边的伙计听了,凑过来低声道:“客官好眼力。扮贵妃的是我们畅音阁的台柱子,柳老板,柳梦梅。若是放在半年前,她这一出《醉酒》,能引得满堂彩,票友们能把手掌拍红了!可如今……唉……”
伙计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不知怎么了,这半年来,柳老板的戏,是越来越……不对味儿了。唱还是那个唱腔,身段还是那个身段,可就是少了那股子精气神,打动不了人了。您看这上座率……要不是还有些老票友捧场,这戏园子都快开不下去了。”
正说着,台上《醉酒》演罢,幕布垂下。台下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那“柳老板”在台上微微一福,便匆匆退入后台,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宁瑜目光微动,神念悄然延伸,感知着后台的方向。他察觉到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焦虑、自我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怨愤之气,从那“柳老板”身上散发出来。
“角儿不易,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刻钟。心若乱了,戏也就散了。”宁瑜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后台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宁瑜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道:“……梦梅姐,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今天这场面!再这么下去,咱们畅音阁都得喝西北风!班主已经发话了,下个月若是上座率还上不来,就得换人唱压轴了!你可是咱们的台柱子啊!”
另一个声音,正是那柳老板,带着哭腔反驳:“换人就换人!当我稀罕吗?我柳梦梅唱了十几年戏,什么苦没吃过?如今倒好,被你们这般作践!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坏了我的嗓子!”
“哎呀我的姐姐,哪有人搞鬼?是你自己想多了!你这嗓子好好的,就是……就是心思没在戏上!整天疑神疑鬼的……”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呜咽和劝慰。
宁瑜放下茶钱,对阿翎道:“走吧,我们去后台看看。”
阿翎点了点头,她也感觉到了那位柳老板身上不寻常的情绪波动。
畅音阁的后台,比前面更加杂乱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油彩、脂粉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戏子们有的在卸妆,有的在整理行头,看到宁瑜和阿翎这两个生面孔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一个用布帘隔开的简陋化妆间里,宁瑜见到了刚才台上的“杨贵妃”,柳梦梅。
她已经卸去了一半的妆容,露出原本清秀却写满憔悴的脸庞,眼圈红肿,显然刚哭过。一个年纪小些的姑娘正在旁边低声安慰她。看到宁瑜和阿翎,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们是……”柳梦梅警惕地问道,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
宁瑜拱手一礼,温和地说道:“柳老板有礼。在下宁瑜,这是阿翎。方才在台下听了老板的《醉酒》,唱腔身段,功底犹在,只是……”
“只是什么?”柳梦梅敏感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受伤和倔强,“只是不入流了,是吧?你们都这么说!”
“梦梅姐!”旁边那小姑娘连忙拉她。
宁瑜并不生气,依旧平和地说:“并非不入流。而是觉得,老板的心中,似乎有块垒难消,郁气凝结,故而影响了台上发挥,使得这杨贵妃,醉意有余,而贵气与媚态不足,少了那份‘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魂魄。”
这话说得委婉,却一针见血,直指要害。柳梦梅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宁瑜。她自己是当局者迷,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使不上劲,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被人点破症结所在。
旁边那小姑娘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你懂戏?”柳梦梅的声音有些颤抖。
“略知一二。”宁瑜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台上演的是古人,动的却是今人心。柳老板若信得过,不妨说说,这半年来,是何种心结,困扰于你?”
或许是宁瑜的气质让人心安,或许是她压抑太久急需倾诉,柳梦梅看着宁瑜清澈的目光,心中的防线渐渐松动。她挥退了那个小姑娘,请宁瑜和阿翎坐下,然后,未语泪先流。
中阙:心魔滋生
在柳梦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宁瑜和阿翎了解到了这位昔日名角儿这半年来所经历的煎熬。
柳梦梅出身梨园世家,自幼学戏,天赋又好,肯下苦功,不到二十岁便成了畅音阁的台柱子,红极一时。她扮相俊美,嗓音清亮,尤其擅长演绎那些身份高贵、情路坎坷的女性角色,如杨贵妃、杜丽娘等。那时候,她只要一登台,便是满堂彩,戏迷们为她痴狂,班主把她当摇钱树捧着,她自己也是心高气傲,觉得这梨园行的天下,迟早是她的。
然而,花无百日红。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她隐隐感觉到,台下那些曾经狂热的目光,似乎没有那么专注了。掌声依旧,但少了那份让她心跳加速的狂热。同时,戏班里一个比她年轻几岁、名叫“小艳秋”的青衣旦角,开始崭露头角。那姑娘嗓音甜润,扮相娇俏,虽然功底还不如她扎实,但胜在年轻活泼,很受一部分年轻戏迷的欢迎。
起初,柳梦梅并未在意,甚至有些轻视,觉得那不过是哗众取宠。但渐渐地,她发现班主找小艳秋说话的次数多了,给她排的戏码也重了。一些原本属于她的风头和赞誉,似乎正在被悄然分走。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柳梦梅。
她开始更加拼命地练功,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但越是如此,她登台时越是紧张,总觉得自己哪里没做好,总觉得台下有人在拿她和小艳秋比较。她开始失眠,多梦,胃口也不好。
一次重要的堂会演出,她唱《霸王别姬》的虞姬。当唱到那段着名的【夜深沉】时,她因为前一夜没睡好,气息一个不稳,竟然……唱破了一个音!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一个破音,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绝大多数听众可能都没察觉。但她自己听到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台下所有的目光仿佛都变成了嘲讽的利剑,刺得她体无完肤。接下来的戏,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勉强唱完的。
自那以后,她便落下了心病。
她总觉得自己的嗓子不如从前了,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她,嘲笑她“江郎才尽”。她开始怀疑一切:怀疑班主想捧小艳秋取代她,怀疑同僚在看她笑话,甚至怀疑有对手戏班派人来喝了倒彩,坏了她的风水。
越是怀疑,越是紧张;越是紧张,台上发挥越是失常。原本十成的功力,如今能发挥出六七成就不错了。唱腔失了韵味,身段多了匠气,眼神少了光彩。老戏迷们渐渐失望,转而去看小艳秋或者其他角儿的戏。上座率自然一落千丈。
她陷入了恶性循环。一方面,她放不下昔日荣耀和台柱子的架子,无法接受自己“过气”的现实;另一方面,巨大的焦虑和不自信,又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内心和才华。她变得易怒、多疑、难以相处,戏班里的气氛也因她而变得紧张。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控制不住……”柳梦梅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我一上台,就看到那些空着的座位,就想起那个破音……我就怕……我怕极了!我怕被赶下台,怕被人忘记,怕十几年的功夫,就这么付诸东流……”
宁瑜静静地听着,心中明了。这不是什么邪祟作怪,而是典型的心魔——由盛转衰之际的不适应,对失去的恐惧,以及过度自我关注导致的迷失。
阿翎看着痛哭的柳梦梅,眼中充满了同情。她轻轻走过去,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到柳梦梅手边。
柳梦梅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宁瑜:“先生,您说,我是不是真的完了?这戏,我是不是再也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