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二位见笑了。”墨尘烹着茶,语气依旧带着疏离,但比之初见时多了几分人气,“世人皆有所求,或求不得,或已失去,便寄望于虚幻。我这‘镜花水月’汤,不过是利用了鉴心湖水的特性,辅以一些草药,放大并显化饮者内心的执念投影罢了。饮汤之人,所见并非真实,只是他们自己心中最渴望或最恐惧的倒影。”
他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瓶中液体无色,却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泽,与那镜花池水一般无二。“这便是汤引,以镜花池水精华炼制。加入不同的辅药,便可引导幻象偏向不同方向。然而,无论所见为何,终究是心魔所化。”
宁瑜接过玉瓶,并未打开,只是感受着其中那股奇异的、直指人心的力量,问道:“先生于此道研究精深,想必亦是有所求,有所困?”
墨尘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深刻的痛苦与追忆:“宁公子慧眼。墨尘……确是被困于此。”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梦幻般的镜花池,缓缓道:“我曾有一挚爱,名唤‘芷兰’,她酷爱音律,尤善琴艺。我们志趣相投,相约白首。然而……天不假年,她身染恶疾,药石罔效,最终离我而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刻骨的悲伤:“她走后,我万念俱灰,弃了功名,游历四方,试图寻找能再见她一面的方法。后来,我发现了这鉴心湖,这蜃楼岛,这镜花池。我发现,以此地之水为引,配合某些安神草药,能在人极度思念时,于梦中显化所念之人的清晰幻影,栩栩如生,音容笑貌,与生前无异。”
墨尘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眷恋与疲惫:“于是,我定居于此,不断改良这‘镜花水月’汤。每一次饮下,我都能在幻境中与芷兰重逢,听她弹琴,与她说话……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几乎愿意永远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苦笑着,指了指满屋的书籍手稿:“这些,都是我为了维系这幻梦所做的研究。我害怕醒来,害怕面对没有她的、冰冷而真实的世间。这别苑,这镜花水月,便是我的囚笼,而我,是心甘情愿被禁锢的囚徒。”
宁瑜与阿翎静静地听着。阿翎眼中充满了同情,她能感受到墨尘那深沉如海的悲伤与执念。
“先生可知,”宁瑜轻声道,“长饮此汤,沉溺幻境,于神魂有损?幻境再美,终是虚假,如同饮鸩止渴。您所见的‘芷兰’姑娘,并非其本真灵性,只是您记忆与思念的投射,是您心镜中的倒影。真正的她,或许早已往生,或许在另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层面安息。您这般执着,困住的不只是自己,或许……也是一种对逝者的打扰与不敬。”
墨尘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宁瑜的话,如同利剑,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他何尝不知那是幻影?只是那幻影太过美好,足以让他逃避现实的残酷。
“我……我知道……”墨尘的声音颤抖着,“可是……没有这幻梦,我该如何活下去?这真实的人间,于我已毫无意义!”
“真的毫无意义吗?”宁瑜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的琴,那琴弦已然蒙尘,“芷兰姑娘若在天有灵,是希望看到您永远活在与虚假幻影的厮守中,憔悴沉沦;还是希望您能带着对她的美好记忆,勇敢地活下去,或许……将她的琴艺,她对生命的热爱,传递下去,让她的精神以另一种方式长存?”
他指向窗外那虚幻美丽的镜花水月:“您看那池中之花,朝生暮死,瞬间绚烂,亦瞬间消散。其存在虽短,但其美丽是真实的,它存在于见过它的人的记忆中。真正的永恒,不在于形式的永驻,而在于精神的不朽,在于影响的延续。执着于留住逝去的形式,反而会失去其真正的精髓。”
阿翎也走到那蒙尘的古琴旁,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她虽不能言,但周身散发出一种纯净的、对生命与美好的珍惜之意。她肩头的纸鹤,也轻轻飞起,绕着古琴盘旋,洒下点点柔和的光尘。
墨尘怔怔地看着那古琴,看着阿翎拂去尘埃的动作,眼中泪水无声滑落。他想起了芷兰弹琴时专注而幸福的神情,想起了她曾说:“琴音之道,在于沟通心灵,传递美好。若我的琴声,能让他人感受到一丝慰藉与温暖,便不负此生。”
而自己,却将她的遗物弃置一旁,终日沉溺于自我编制的幻梦,这真的是芷兰愿意看到的吗?
宁瑜的话语,阿翎的举动,如同温暖的阳光,试图融化他心中冻结了多年的寒冰。
就在这时,墨尘似乎心有所感,他颤抖着拿起那瓶“镜花水月”汤引,走到镜花池边。
下卷
墨尘站在镜花池边,手中紧握着那瓶承载了他无数幻梦与痛苦的汤引。池中,那些由水汽与月光凝结的“镜花”依旧在绽放着虚幻而绝伦的光彩,倒映着他挣扎、痛苦而又带着一丝释然的脸。
宁瑜与阿翎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催促,只是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良久,墨尘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玉瓶,连同其中那梦幻般的液体,一起投入了镜花池中。
“噗通”一声轻响,玉瓶沉入池底,那七彩的池水微微荡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但墨尘却感觉心头仿佛有一块巨石随之落下,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虽然那失去挚爱的痛苦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却有一种久违的清明与坚定:“宁公子,阿翎姑娘,多谢二位点醒我这梦中之人。是啊,芷兰她……她希望我好好活着,而不是变成一个依靠幻影苟延残喘的活死人。这‘镜花水月’,该结束了。”
他走到那蒙尘的古琴前,用衣袖细细擦拭,眼中充满了怀念与新的决心:“从今日起,我不会再饮那汤。我会重新抚琴,将芷兰教授的曲谱整理出来,传授给有缘人。让她的琴音,而非我的幻梦,长留人间。这,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宁瑜欣慰地点了点头:“先生能破妄归真,实乃大智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带着美好的记忆与期许,更好地活在当下,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
阿翎也对着墨尘,露出了一个温暖而鼓励的笑容。
就在这时,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或许是感受到了墨尘心境的转变,那镜花池中的“水月镜花”,原本朝生暮死的虚幻之花,竟在此时齐齐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然后并非如同往常般消散,而是化作点点晶莹的光粒,如同无数萤火,升腾而起,萦绕在墨尘身边,久久不散,仿佛是在为他祝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墨尘看着这奇景,眼中再次涌出泪水,但这一次,却是释怀与感动的泪水。他知道,这是芷兰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也是对他新生的祝福。
宁瑜与阿翎在幻真别苑又停留了一日。墨尘如同换了一个人,虽然眉宇间仍有哀伤,但那股沉暮死寂之气已荡然无存。他取出珍藏的茶叶,与宁瑜品茗论道,谈及音律、医药、乃至人生哲理,显得豁达了许多。他甚至尝试着,在阿翎鼓励的目光下,再次抚动了那架古琴。琴声初时有些滞涩,但很快便流畅起来,清越悠扬,虽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更多的却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希望。
次日,宁瑜与阿翎辞别墨尘。墨尘送至码头,郑重地对宁瑜二人行礼:“二位恩情,墨尘没齿难忘。若非二位,我恐怕将永远迷失在那镜花水月之中。日后,此岛依旧欢迎二位来访。”
宁瑜还礼道:“先生客气了。能见先生走出迷障,重获新生,我等亦感欣慰。望先生保重。”
小舟离岸,缓缓驶离蜃楼岛。回望岛上,那梦幻的七彩光晕似乎淡去了许多,岛屿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真实而宁静。
“镜花水月,虽是虚幻,却能照见真实的人心。”宁瑜对阿翎轻声道,“执着于幻象,便会迷失真实;勘破幻象,方能把握真实。这世间诱惑、欲望、执念何其之多,皆如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美好,若一味追逐,终是虚空。唯有认清本心,不为幻象所迷,脚踏实地,方能在这真实的人间,寻得内心的安宁与充实。”
阿翎深深地点了点头。她看着鉴心湖清澈的湖水,湖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他们的小舟,亦真亦幻。她明白,无论是湖中的倒影,还是世间的万相,重要的不是其是否为幻,而是观者是否有一颗清明不迷的心。
小舟破开平静的湖面,驶向远方。鉴心湖的故事,关于真实与虚幻、执着与放下的思考,将随着他们的旅程,沉淀在时光的长河中,成为又一则启迪人心的传说。而墨尘与他的古琴,也将在真实的世界里,奏响新的篇章,将那逝去的美好,以另一种方式,永恒地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