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残冠的断口还凝着未散的硝烟。三天前幽冥军突袭时,暗红色的幽冥火曾将这截千年铁干烧得焦黑,如今焦痕里渗着淡蓝色的魂萤微光,像凝固的泪。沈观把白鸢护在身后时,左手指骨不自觉地扣紧了她的肩,他掌心的骨盾纹正顺着指缝爬向手腕,淡金色的“守”字纹路里,还嵌着上次为护白鸢挡下幽冥箭时的黑色碎屑。那碎屑是幽冥狱卒的鳞甲,此刻正随着雷云的逼近,微微发烫。
白鸢被护在臂弯里,右腕的木质芽尖悄悄透出嫩绿色。她能感觉到沈观掌心的震颤,那不是畏惧,是紧绷的警惕,就像上次在忘川河畔,他挡在她身前面对百只怨魂时一样。她悄悄把左手从袖中伸出,指尖凝着一点草木灵气,轻轻按在沈观的腰侧,试图帮他平复翻涌的幽冥之力。
阿蛮的地狱犬“黑风”突然伏低身子,幽紫色的毛发根根炸起。这只从幽冥狱逃出来的灵犬,平日里连阎王爷的仪仗都敢冲撞,此刻却对着夜空发出细碎的呜咽,前爪刨着地面,把残冠上的碎石刨出细小的坑。坑底渗出的黑色雾气里,隐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魂丝在挣扎,那是被铁树吸附的枉死魂,此刻正被某种高阶力量压制得无法动弹。
阎包子的蒸汽灵魂形态缩成了一团薄雾。原本缭绕在他周身的白色蒸汽里,还能看到孩童模样的虚影,此刻却被压得只剩一团朦胧的白,唯有雾心那点红光还在闪烁,那是他的本命魂火,是沈观用三滴心头血护住的。“阿观哥哥……”薄雾里传出细若蚊蚋的声音,“好重的天威,比判官爷爷的生死簿还沉……”
夜空突然静了。原本四散飞舞的蓝色流萤像被施了定身咒,悬在半空中,连翅膀的颤动都停了。紧接着,最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银白涟漪,像有人往墨色的湖里投了一块月光凝成的石子,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波纹所过之处,星星一颗颗暗下去,只剩涟漪里流动的珠光,仿佛夜空正在褪去伪装,露出底下的天轨。
螺旋云梯从涟漪中心垂落时,云片碰撞的声响让沈观的耳膜发颤。那不是普通的风声,是天蚕丝编织的云片在共振,每一片云的边缘都刻着细小的“命”字符文,碰撞时发出“宫、商、角、徵、羽”的音阶,组合成一段古老的《安魂曲》。白鸢突然攥紧了沈观的衣角:“这是天枢院的‘引魂调’,只有司命星君出行时才会奏响……”
云梯尽头的雷光炸开时,黑风猛地往后缩了缩,连呜咽都咽了回去。百米宽的鹤形雷光悬在夜空,每一根羽毛都是倒悬的闪电,淡青色的光晕里,能看到羽毛根部缠绕的魂丝,那是被天雷净化过的善魂,此刻正托着雷鹤的躯干。鹤眼是两颗悬浮的金瞳,看向沈观时,金瞳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在辨认,又像在确认。
银袍少年立在鹤背的瞬间,周围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的衣摆是用天蚕丝织的,上面绣着流转的星图,每一颗星都对应着凡间的命星,风一吹,星图就跟着流动,像是把整片夜空披在了身上。颈间的三枚铜铃串在银链上,分别刻着“命”“罚”“赦”三个字,风过时,“命”铃先响,“罚”铃次之,“赦”铃最后,组合成一句无声的咒语:“命由天定,罚由己担,赦由心生。”
沈观的骨盾纹“守”字突然亮得刺眼。他能感觉到一股源自血脉的共鸣,不是敌意,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呼应。阿赦的银发白得像初雪,发带末端坠着的雷珠正随着他的呼吸闪烁,那雷珠的纹路,竟和他骨盾内侧的“衡”字一模一样。“沈观。”阿赦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没有回响,却像落在心尖上的雪,“三百年了,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
阿赦抬手时,掌心先冒出一点暗金色的雾气。雾气在他指间绕了三圈,才慢慢凝成卷轴的形状,卷轴的轴是用龙骨磨成的,泛着淡淡的莹光,轴两端各嵌着一颗雷珠;卷轴纸是上古白泽的皮鞣制的,表面能看到细密的兽纹,每一道纹路都对应着一条天命。
卷轴自动展开的“哗啦”声,让白鸢的藤甲瞬间绷紧。她看到卷轴上的字正在流动,朱砂写就的“罪”字里,渗着淡淡的天雷之血,那是只有司命星君才能动用的“命罚墨”,每一个字都带着天道的裁决力。“判官沈观,擅放魂花雨,破坏能源供给。”阿赦的声音突然有了回响,那回响不是来自夜空,是直接钻进每个人的识海,“罪当,回炉重造。”
“回炉重造”四个字落地时,沈观的胸口突然一闷。旧伤的位置传来尖锐的疼,那是他三年前为了救白鸢,被幽冥判官的“噬魂刃”刺穿的地方,此刻伤口处的衣服正慢慢渗出鲜血,和他掌心的骨纹相映。他没有退,反而把白鸢往身后又护了护,骨盾猛地向前一挡,盾面的“赎”字瞬间亮起。
“赎”字的笔画里藏着无数细小的魂丝。那是沈观这三年来救下的枉死魂,每一缕魂丝都带着他的体温。光符撞在骨盾上时,发出“滋滋”的灼烧声,淡金色的火花溅到沈观的手腕上,留下细小的疤痕。他能感觉到光符里的“罪”气正试图钻进他的血脉,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他的骨头。
“退!”沈观低喝一声,骨盾猛地往前一推。光符被弹开的瞬间,他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残冠上踏出浅坑。坑底的黑色雾气被震得翻涌,里面的魂丝突然缠上他的脚踝,像是在帮他稳住身形。白鸢立刻上前,右腕的木质芽顺着手臂蔓延,瞬间织成藤甲,藤甲的纹路是沈观之前教她的“守魂阵”,此刻正泛着淡绿色的光,护住两人的侧翼。
“别让他抓住你的心跳。”白鸢的嘴唇几乎贴在沈观的耳边,她的气息带着草木的清香,让沈观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的光符和你的心跳频率绑定,你越急,光符的力量越强。”沈观这才注意到,那些四散的光符正随着他的心跳重新聚拢,每一次心跳加速,光符的颜色就深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呼吸。指尖的骨纹慢慢平复,胸口的疼痛也随之减轻。他想起白鸢教他的“草木呼吸法”,吸气时,想象自己是一株扎根大地的树,把焦躁的情绪顺着根须排进土里;呼气时,想象自己是一片随风摆动的叶,让心神跟着风慢慢沉淀。心跳从每分钟一百二十下,慢慢降到六十下,像春雨滴在青石板上,沉稳而规律。
阿赦的眉梢微微动了动。他看着沈观掌心的骨盾,淡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那些光符失去了心跳的牵引,开始变得黯淡,有的甚至落在白鸢的藤甲上,被藤甲的纹路吸收。“你竟能控制‘命脉’。”阿赦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沈青衡果然把最重要的东西传给了你。”
“沈青衡是谁?”沈观抓住这个名字,追问。他的头痛突然发作,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摆满透明容器的实验室里,手里拿着一张画着铁树的图纸;男人对着一个孩子微笑,孩子手里攥着一朵白色的野花;实验室的墙上,挂着一块写着“qt-001”的牌子……
阿赦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召回了光符。暗金色的卷轴重新回到他掌心,慢慢凝成雾气。“你会知道的。”他说,“但不是现在。”话音刚落,铁树主干突然传来“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阿赦挥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铁树主干从中间裂开一道缝,淡白色的微光从缝里渗出来,照亮了残冠上的每一寸焦痕。沈观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裂缝里传来,那是和魂花雨里孩子们相似的“痛苦”,却更浓重、更绝望,像积了千年的寒冰。
裂缝慢慢扩大,露出中空的核心。无数透明的“童魂电池”悬挂在里面,像一串串风干的灯笼。电池是水滴形状的,琉璃外壳里,能看到孩子们的虚影:有的孩子蜷缩着身子,脸上挂着泪痕;有的孩子在电池里奔跑,却永远跑不到尽头;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对着电池壁外的沈观挥手,嘴里喊着“哥哥,救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电池之间用银色的链子连接着,每一根链子上都刻着编号:“qt-001-001”“qt-001-002”……一直到“qt-001-999”。沈观数着那些编号,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他想起魂花雨升空时,那些孩子笑着对他说“谢谢哥哥”,而这些被关在电池里的孩子,却连笑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初代‘痛苦收集器’。”阿赦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刀,割在沈观的心上,“专利号qt-001,发明人沈青衡,你的父亲。”“父亲”两个字像惊雷,炸得沈观头晕目眩。他终于抓住了那些零碎的记忆:白大褂男人的脸和他有七分相似;男人把他抱在怀里,指着实验室里的电池说“阿观,这些孩子只是在睡觉,等我找到办法,就叫醒他们”;男人最后一次抱他时,手里攥着一块刻着“衡”字的骨牌,说“这是我们沈家的血脉盾,能护住你”。
树心底部的倒悬钟摆突然动了。那是用一根巨大的脊椎骨制成的,每一节骨头上都刻着暗红色的符文,摆锤是一颗头颅骨,眼窝里泛着淡绿色的微光。钟摆每摆动一次,眼窝里的微光就闪烁一下,然后有一点白色的光点从童魂电池里抽离,那是孩子们的“快乐”,被抽离后,电池里的孩子虚影就会变得更悲伤,有的甚至开始哭泣。
光点顺着铁树的枝干往上爬,汇入上方的雷云。雷云的颜色慢慢变深,从银白变成深灰,里面传来细微的电流声。沈观突然明白过来:“你们在用孩子们的快乐发电?”阿赦没有否认,只是看着那些电池,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天网需要能源维持,而‘痛苦收集器’是唯一能稳定供应的装置。沈青衡当年发明它,是为了保护更多孩子不被天网直接吞噬。”
“保护?”沈观的声音发颤,“把他们关在电池里,抽走他们的快乐,这叫保护?”他想起魂花雨里,那些孩子在蓝色流萤中奔跑的样子,想起他们脸上的笑容,那些笑容是真实的,不是被抽取后的空洞。“我父亲做错了。”沈观抬起头,眼神坚定,“债,我会还,但我不会用他的方式。我要让这些孩子真正自由。”
白鸢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她的藤甲上,那些吸收了光符的纹路开始闪烁,慢慢织成一朵白色的野花形状。“我陪你。”白鸢说,“不管是还债,还是救孩子,我们一起。”阿蛮也上前一步,黑风从她身后走出来,虽然还在发抖,却对着沈观点了点头,像是在表决心。阎包子的薄雾里,红光闪得更亮了:“阿观哥哥,我也帮你!我的本命魂火能暖孩子们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