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dea号优雅的白色船体,如同一位沉默的贵族,悄然滑行在廖内群岛海域迷宫般的航线上。夜空并非纯粹的黑暗,远方那座岛屿上正在宣泄怒火的火山,用它赤红灼热的岩浆,将天际线染成了一片诡谲而壮丽的橘红色彩带。岩浆如同大地撕裂后流淌出的金色血液,蜿蜒成无数条发光的小溪,倔强地扑向冰冷的大海。接触的瞬间,巨大的蒸汽团轰然腾起,嘶嘶作响,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隆隆低鸣,构成了一幅末日与创世交织的奇幻图景。火山灰如同黑色的雪,悄无声息地飘落,一点点覆盖在Aadea号光洁的甲板上,玷污着它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残忍的优雅。
船内,医疗舱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陆明锐在深夜的死寂中猛然睁开双眼,意识先于身体彻底清醒,身后传来的闷痛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他微微偏头,旁边病床上的陈大发正挂着点滴,透明的软管连接着她手背上的留置针,输液袋里除了必要的药物,显然混入了镇静剂,让她得以沉入暂时的、远离痛苦的梦乡。她那张曾经总是带着戏谑笑容、如今却难掩憔悴的脸上,此刻难得地呈现出一种平静,只是紧蹙的眉宇间,似乎还锁着家人离世后留下的惊悸。
沙发那边,陈宇霆——绰号:尼克的壮硕男人,早已是四仰八叉地瘫睡过去,鼾声低沉而规律。今日长达数小时的亡命奔逃,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即便是他这样经历过风浪的硬汉,也抵不过生理上的极度疲惫。
陆明锐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背部的创伤处传来钝痛,但比之前火辣辣的撕裂感要好上许多。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避免牵动伤口,口干舌燥的感觉促使他下床,踉跄着走到角落的小桌旁,拿起一杯水,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熄心头那股莫名燃烧的焦躁。
他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睡。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柔和却毫无温度的应急灯光,思绪如同窗外那些纷扬的火山灰,杂乱无章地飘落、堆积。一种罕见的、近乎窒息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伤兵满营……”他在心里默念。大发需要静养,尼克和自己以及苏澜都带着伤,真正的即战力几乎为零了。Aadea号此刻就像一头受伤的鲸,在看似广阔无垠,实则危机四伏的海面上缓慢前行。虽然暂时凭借运气和岛屿的掩护甩掉了美军的追击,但纳土纳群岛与南海之间,还横亘着超过四百公里的开阔水域。这几小时的航程,在陆明锐此刻的感知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说得好听,他们找不到我们就是大海捞针;说得难听,被他们堵住就是无遮无拦……”他悲观地想。新加坡美军基地展现出的疯狂态势,远超他的预期。他们口口声声要活捉,逼问萧语微的下落,但攻击时使用的火力却毫无顾忌,分明是奔着击毙他们而来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劲头,仿佛他们不是携带重要信息的逃亡者,而是必须被即刻清除的极端威胁。若不是几次三番的侥幸,加上一点急智,他们此刻早已葬身尸海,或者化为焦炭了。
这种强烈的不安感,他并不陌生。上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绞索套上脖颈,还是在塞浦路斯,面对那个由昔日仇敌查尔斯变异而成的、散发着核能辐射的恐怖怪物时。那一次,他也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恐惧便如同潮水般涌来,与眼前的危机交织叠加,加重了他心脏的负荷。
他无意识地用手按着左胸,仿佛想压制住那过于剧烈的心跳。一种坐立难安的情绪驱使着他,必须离开这个充斥着药水味和同伴沉睡呼吸声的空间。他再次起身,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猫,生怕惊醒旁边两位疲惫的同伴,独自一人,踏着柔软的地毯,走向位于船体中前部的沙龙区。
深夜的沙龙区,比医疗舱更显空旷和寂静。萧兔兔早已回到她和萧语微的套房休息,这里只剩下设计精巧的星光夜灯,在墙壁和天花板边缘投射出模拟自然星光的微弱光芒,营造出一种虚幻的、不属于这个末日世界的宁静。昂贵的皮革沙发、抛光的水晶烟灰缸、线条流畅的酒吧台……一切奢华陈设都在暧昧的光线中沉默,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纸醉金迷,与窗外的末世景象形成尖锐讽刺的对比。
“陆先生,需要为您开启主照明吗?”胡萝卜柔和的,酷似萧语微的女性声音在静谧中响起。
“不用。”陆明锐简短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径直走向靠窗的沙发组,没有选择舒适的沙发座,而是直接坐在了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木质墙体。这个姿势让他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伸手打开嵌入式小冰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酒水。他看也没看,随手取出一瓶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星光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懒得去寻找酒杯,直接用牙咬开了瓶盖,吐到一边,然后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如火线般从喉咙烧灼到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他知道现在绝非饮酒放松的时刻,身为船长(尽管他从未如此自称,但事实如此),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但此刻,胸腔里那股躁动不安的悸动,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慌,让他急需某种东西来镇压,哪怕是饮鸩止渴。
越是靠近那片他们称之为“家园”的海域,陆明锐内心深处的把握就流失得越快。这种信心的崩塌,在新加坡那亡命半日后,达到了顶峰。回想末日来临后的这一百一十四天,从大瘟疫爆发,文明秩序如同沙堡般崩塌开始,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洪流推动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这里。
今天,是他心理防线最脆弱、最感到无力的时刻。
他还清晰地记得末日初临时的情景。当时他还是个半吊子的实习三副,靠着表姑父的庇护和果断,在最初的混乱中幸存下来。那时他没空害怕,没空悲伤,满脑子都是如何照顾受伤的表姑父,如何搜集到足够活下去的物资,如何找到一条能够带他们离开欧洲这片混乱之地的可靠船只。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被一种求生的本能和责任感驱使着,行动快于思考,热情(或者说是一种麻木的坚持)同样也掩盖了他内心深层的恐惧。
命运之手的拨弄是如此离奇。他经历了直布罗陀海港里最血腥厮杀,与那个内向、害羞,却总在关键时刻值得信赖的裴清——那个总是默默呆在轮机房里和他深爱的机械为伴的同伴——在巴塞罗那的医院的尸潮中几度死里逃生。在马赛破败的码头,他们在港务局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当时还傻傻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同事和侨胞的苏澜。她那时虽然无措,但眼中还残存着一丝责任,家国和文明的星光,美丽而脆弱,让人心生保护欲。
接着是摩纳哥。在那片无法再维持虚假繁华的土地上,他们遇到了陈大发。这个曾经灵魂是大叔、如今被困在美丽皮囊里的变性人,当时正因为被东南亚杀手组织第二号人物的追杀。而如今爱开浑玩笑的乐天派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现在勉强依靠药剂将她从自我放逐的边缘拉了回来。
意大利热那亚,一场意外的风暴将他们的航向打乱,却也让他们与隐秘的避难所相遇,上面是气质清冷、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萧语微,以及她身边那个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灵秀之气的女孩——萧兔兔。尽管只有十四岁的萧兔兔,带着对故土奇怪的向往,提出了同行的请求。陆明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是的,他有私心,很重的私心。从第一眼看到萧兔兔起,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那张精致得如同Sd娃娃般的脸庞,以及那份在末世中依然保持的、近乎奇迹的纯真与活力,就深深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想保护这份美丽,想一直看着她脸上绽放快乐的笑容,这种强烈的守护欲,甚至一度让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惊讶。或许,这就是极致颜值与纯粹气质在绝望环境下产生的、无法抗拒的魅惑力吧。
然而,命运的赠礼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们刚刚启程不久,在马耳他,萧语微和萧兔兔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掳走。那次营救行动,险象环生,却也因缘际会地让他们结识了当时还是法国外籍兵团里的陈宇霆(尼克),这个与陈大发仿佛前世冤家、一见面就吵吵闹闹,却同样可靠的重火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