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从昨日起就跟个小炮仗似的,炸得草庐里的药味都混了三分急切——和程高当年跪在雪地里时,眼里烧的是同一团火。
玄针不是扎鬼的。他放下银针,抬眼正撞进少年亮得灼人的目光,是扎人心的。
王二狗急得直跺脚:那您昨日说非人之力所能及是啥意思?
是不是这针......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是神仙传下来的?
程高端着药碗从廊下经过,闻言险些笑出声。
药碗里的艾草香散开来,混着王二狗发顶翘起的呆毛,倒把涪翁眼底的冷硬融了三分。
他伸手揉了揉少年乱蓬蓬的发:等你能把《明堂经》倒背如流,再问。
我现在就能背!王二狗立刻挺直腰板,声音像敲铜锣,督脉起于下极之俞,并于脊里......上至风府,入属于脑时突然卡壳,耳尖瞬间红得滴血。
涪翁的指尖在石桌上轻叩两下。
这一叩却叩出了异样——少年方才凑近时,他分明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又浮了上来,混在艾草香里像根细刺。
他突然扣住王二狗的手腕,指腹按在寸关尺上。
少年的脉搏陡然加快,像受了惊的雀儿:师父?
我......我没偷喝您的药酒!
闭嘴。涪翁的拇指重重压在太渊穴上。
脉息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滞涩突然翻涌,像块浸了毒的棉絮堵在经络里。
他瞳孔微缩——昨日那九宫毒脉竟留了暗桩!
方才施针时只解了显毒,却漏了这缕蛰伏的残脉。
医衡会的手段,比他想的更阴。
程高。他头也不回,取青铜针囊,再烧三桶温水。
程高的脚步顿了顿。
他认得师父这副模样——当年在涪水滩救坠崖的农妇时,师父也是这样,眉峰拧成把淬毒的刀。
他快步冲进里屋,青铜针囊的铜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王二狗被按在竹榻上时还在犯迷糊:师父不是说我没事了么?话没说完就见涪翁捻着枚半指长的青铜针,针身刻着细密的云雷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那针还未进体,他便觉后颈发凉,像有冰虫子顺着脊椎往上爬。
这针叫。涪翁用酒盏温着针,专门掏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体内的脏东西。他突然抬眼看向程高,按住他的肩。
程高的手掌刚覆上王二狗肩头,就觉少年的肌肉绷得像张弓。
青铜针落下的瞬间,王二狗疼得倒抽冷气,额角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师父!
比被马蜂蜇还......
咬块布。涪翁的声音像块冷铁。
针尖刺入大椎穴的刹那,他的指尖开始轻轻震颤,指节上的青筋随着针势起伏——这是导气术,借医者内息引动针力,把那缕残毒从深络里往外拔。
王二狗的嘴唇咬得发白,却硬是没哼出声。
他看见程高的手在自己肩头微微发抖,看见师父鬓角的白发被烛火染成金色,看见那枚青铜针的针尾渐渐泛起黑红,像浸了血的锈。
终于,的一声轻响,王二狗突然剧烈咳嗽,一团黑紫色的血沫溅在床帐上。
涪翁的手猛地收住。
他捏着染了毒的针,盯着王二狗逐渐平稳的脉象,喉结动了动:三日后再施一次针。
若再敢偷跑出去惹事......他故意拖长尾音,却在触到少年发亮的眼睛时,到底没把废你三年功说出口。
王二狗抹了把嘴角的血,咧嘴笑出白牙:师父扎针都这么好看,我才不喊疼。
程高翻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擦脸,动作重得像揉面团:傻小子,那是毒血。
夜来得突然。
涪翁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青铜印在腰间烫得他心口发疼。
残毒虽去,可医衡会能在他的针下留暗桩......他低头盯着石桌上那封刚拆开的密信,绢帛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当年天禄阁的旧友,如今在长安替太医院校书的陈老。
医衡会已买通典医典,欲借校订之名收天下医典......
最后几个字被烛火烤得蜷了边,像条垂死的蛇。
涪翁的指节捏得发白,耳边突然响起三年前程高跪在雪地里的话:学生愿以命护《针经》。如今这命,怕是要用到更险的地方了。
师父?程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二狗睡了。
您......
是时候去长安了。涪翁把密信投进烛火,看着字迹在火里蜷成灰。
他转头时,月光正落在程高腰间的针囊上——那枚跟着他三年的银针,此刻正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颤动,像在应和什么。
王二狗的鼾声从草庐里飘出来,混着槐叶的沙沙响。
涪翁站起身,拍了拍程高的肩:明日去镇上寻商队。
我要......他顿了顿,眼底浮起抹狡黠,染场风寒。
程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月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学生这就去备药材。
要咳得虚些,还是喘得急些?
咳得连路都走不稳最好。涪翁转身往草庐走,衣角被夜风吹得翻卷。
他望着窗纸上王二狗蜷成虾米的影子,又摸了摸腰间发烫的青铜印——长安的火,该有人去浇了。
而这团火里,总得有几根烧不毁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