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张合瞳孔骤缩。甲三地堡是许昌至邺城这条政治生命线上的关键节点之一!“损失如何?可有细作?!”
“火…火势已控住!”军校喘息着,“非细作!是…是地堡内为了保温生了炭盆,那漆管靠得太近…久烤之下,管壁脆裂,内里铜线外露…正…正逢邺城有急报传来,电流过载…擦出了火花…引燃了管外包覆的麻丝和堆放的干燥引火物!值守的弟兄…三死五伤!”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石室。只有军校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十几名年轻的译电员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僵硬。他们刚刚还在与死神赛跑,翻译着不知来自何方的冰冷指令,此刻,近在咫尺的同袍却已葬身火焰!那飞速传递的、决定他人命运的电文,瞬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业火!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不仅仅是桐油与焦糊的气息,更添了一缕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
张合脸色铁青,下颌咬肌贲起。他猛地转身,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石室内每一个惶恐的译电员,最终定格在石壁上那一道因爆炸而震落的、细细的灰尘痕迹上。那痕迹蜿蜒向下,如同一条不祥的谶语。
“传令!”张合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金属摩擦的森寒,“全线排查!所有中继地堡、线塔,禁绝烟火!绝缘漆管三尺之内,不得有任何引火之物!再犯者…”他的目光掠过那军校和噤若寒蝉的译电员,“立斩!”
他大步走出石室,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地下那死寂而压抑的空间,连同那挥之不去的焦臭味,再次封存。张合站在通往地面的石阶上,头顶的黑暗中仿佛有电流的嘶鸣和火焰的咆哮交织。这条承载着曹操掌控野望的金线,不仅挑动着叛党敏感的神经,其自身蕴藏的狂暴能量,也如同一条随时反噬的毒龙。他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指节发白。
几日后,建业至石矶港的第一条二十里试验电报线,终于艰难地贯通了最后的节点。这条线,大半悬于高大的木杆之上,穿林过岗;小半则沿着新开辟的官道,埋入预先挖好的浅沟。韩月(小乔)力主的“竹油复合管”,在近海潮湿路段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稳定性。此刻,她正与一群匠人和军士,在石矶港新建成的“迅电司”电报房内,进行着最后的联调测试。
电报房内陈设简单。最醒目的是靠墙放置的两台笨重的木壳机器,形似巨大的纺车框架。框架上缠绕着密密麻麻涂刷过清漆的铜线线圈。这便是原始的发报机和收报机核心——感应线圈组。几组笨重的伏打电堆(铜片、锌片浸泡在盐水中的瓦罐)串联着,提供着微弱但持续的电流。韩月亲自指导匠人制作的简易电流表(磁针受到电流影响产生偏转的角度指示器)连接在电路中。
“乔书佐,建业官署那边发来信号了!‘三…二…一!’”一名负责接收的年轻书吏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收报机线圈上方悬挂的、连接着细线的微小磁针。磁针下方固定着一张缓慢移动的长条纸带。
随着他倒数的尾音落下,那枚微小的磁针,在肉眼可见的电流驱动下,猛地向左边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向右跳动了一下!每一次跳动,都带动笔尖在移动的纸带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点(类似摩尔斯电码的点划)。点与点之间的间隔长短,构成了最原始的脉冲信号!
“动了!真的动了!它动了!”书吏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纸带上那两处清晰的凹点,“是…是约定好的‘预备’信号!建业那边…真的传过来了!瞬息即至!”
小小的电报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赞叹!
韩月紧抿着嘴唇,几步走到收报机前,俯身仔细查看那纸带上的凹点。清晰!稳定!间隔符合预期!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这简陋的仪器,这跨越二十里的信号,是人类跨越时空藩篱的微小一步,却在她手中真实地发生了!
“回复!‘石矶港收到’!”她强抑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地命令道。
书吏立刻扑到发报机前,手忙脚乱却异常虔诚地操作起那连接着伏打电堆的铜制扳手。按照韩月设计的“点划”规则,他控制着电流的通断时间,发出长短不同的脉冲信号,通过线路传回建业。
几乎就在书吏完成操作、长舒一口气的同时!
电报房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凛冽的海风灌入室内,吹得油灯一阵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如鬼魅般乱舞。
一身戎装、披着玄色大氅的孙权,在周瑜和一众甲士的簇拥下,昂然而入!少年主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急切,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韩月和她面前那还在微微移动、记录着信号的纸带。
“成了?”孙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
韩月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迎向那道炽热的目光。她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孙权身后半步的位置,周瑜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正如同静水般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那还在微微震动的磁针和纸带之上。那目光里,没有孙权般的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要穿透一切表象的探究和评估。他似乎对她驱动磁针的原理更感兴趣,对那纸带上的凹点代表着何种信息更感兴趣。
这无声的注视,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韩月心头刚刚升腾起的成就热焰。喜悦被一种冰冷的预感取代。她的“海疆密码”尚未完成,而这瞬息传讯的奇迹,已在江东最高掌权者面前,毫无保留地揭开了第一层面纱。她垂下眼帘,躬身行礼,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
“禀主公,建业至石矶港,二十里线…初步贯通,信号可达!”
“好!好一个‘瞬息万里’!”孙权放声大笑,笑声在狭小的电报房内回荡,充满了睥睨四海的少年意气。他大步上前,俯视着那还在工作的简陋机器,眼中燃烧着掌控更浩瀚海洋的野望。
周瑜也缓步上前,月白锦袍在灯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并未去触碰机器,反而轻轻拿起旁边韩月案头一张被风吹落、写满了怪异数字符号和简易海图标记的草稿纸。
“乔书佐心思奇巧,令人叹服。”他温言赞道,目光却未曾离开那纸上鬼画符般的编码,“以此‘天书’传令汪洋,纵有敌舰窥得信号,亦茫然无措。只不知……”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到韩月脸上,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仿佛能侵入骨髓的力量,“驱使磁针跳跃、记录点痕之力,其本源为何?这天地间无形无质、却可瞬息千里的‘神行之力’,究竟是何物?乔书佐学究天人,想必早有明悟?”
周瑜的话音轻柔,却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电报房里炸开!连孙权兴奋的目光也瞬间带上了几分惊异和审视,转向韩月。无形的电流?瞬息千里的神行之力?这些玄之又玄的概念,竟被周瑜如此直接地、精准地指向了核心!
所有人都看着韩月。
韩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周瑜的问题,如同两把最锋利的柳叶薄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技术伪装的外壳,直指那最核心、最无法用这个时代知识体系解释的物理本源——电磁感应!这根本不是在询问技术细节,这是在拷问她知识的来源!这比发现她懂得“稳心高度”和烫伤处理,要致命千百倍!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想要解释“电”?解释“磁”?解释“场”?在这个连“气”都充满玄学色彩的时代,任何试图用物理原理解释电流的说法,都无异于自指妖异!她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哪怕勉强能糊弄过去的说辞,但面对周瑜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幽微的深邃眼眸,所有仓促编织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我……”她艰涩地开口,声音干哑得厉害,刚吐出一个字,却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铿锵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军校,无视房内凝重的气氛,甚至顾不上行礼,直接冲到孙权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红翎的赤漆急报!
“主公!紧急军情!庐江郡六安急报!”军校的声音因急促而撕裂,“潜伏大别山的山越宗帅费栈,纠合各部,趁我大军主力外调、新军布防未稳之际,聚众数万,突然下山!现已攻破六安外围数座戍堡!前锋竟敢直逼舒城!庐江太守告急!求…求援!!”
“什么?!”孙权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化为震怒的铁青!山越!这群盘踞山林的疥癣之患,竟在他雄心勃勃筹备远征、全力铺设电报线之际,捅他的腰眼!
电报房里刚刚因技术突破而生的所有喜悦、探究和无声的刀光剑影,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急军情碾得粉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烽火吸引。
周瑜眉头瞬间紧锁,眼中温润尽去,只剩下统帅的冰冷锐利。他随手放下那张写满“天书”的草稿纸,目光迅速与孙权交流,无需言传,彼此心中已然明了:山越之乱必须立刻扑灭,否则后路堪忧,远征大计亦将受挫!
孙权一把夺过急报,目光如刀扫过,脸上怒意翻涌,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就往外走,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只留下一道杀气腾腾的命令:
“即刻点兵!孤要亲征!周瑜,随我走!”
甲士轰然应诺,簇拥着两位江东最高统帅疾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喧嚣的海风之中。
电报房内,只剩下韩月、几个惊魂未定的书吏匠人,还有那两台兀自嗡鸣的机器和纸带上孤独的凹点。凝滞的空气骤然松弛,韩月紧绷的身体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周瑜那致命的质询,被这突如其来的烽烟暂时打断。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周瑜随手放下的那张草稿纸上。那上面是她苦心构建的“海疆密码”雏形,是她试图在刀尖上立足的凭依。然而此刻,这张纸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扇。
窗外,石矶港依然喧嚣,巨大的船坞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急促的号角声正从港口军营方向凄厉地响起,撕扯着黄昏的天幕。一队队身披崭新镶钉皮甲、手持燧发火铳或长戟的江东新军士兵,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向着集结地跑步前进。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的摩擦声、军官粗粝的呵斥声汇聚成一股洪流,淹没了蒸汽工坊的喘息和海浪的低吟。
战争的铁轮,再次无情地碾过。
韩月望着港口外那片浩瀚无垠、涛声如雷的苍茫大海。远征舰队的梦想之地。而此刻,这梦想却被近在咫尺的山林烽火灼烧得扭曲。她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指尖用力到发白。
周瑜的审视并未消失,只是被延后。将军百战,终有归期。
那张写满密码的纸,那瞬息万里的线,这辽阔的沧海…
何处是她这个异乡孤魂,安放秘密与未来的方舟?
海风呼啸着灌入,吹得她衣袂狂舞,发丝飞扬。
技术突破与权力阴影的交织下,那瞬息千里的金线已悄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