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初夏的风,裹着南方特有的湿热,吹得宋家超市门口那面“诚信经营”的红绸旗簌簌作响。收音机摆在最显眼的糖果柜上,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语,“价格改革”“闯关”这两个词像两块石头,猛地砸进喧闹里。
林薇正踮着脚理最上层的饼干盒,指尖刚触到油纸袋,听见这两个词时手一哆嗦——一袋绵白糖“哗啦”洒在柜台上,细小的晶粒滚过木纹,沾了些刚落的灰尘。她蹲下去捡,指尖触到糖粒的冰凉,心里却窜起一股热辣辣的慌。她太清楚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了,从二十一世纪穿来这3年,她和楚瑶最怕的,就是这场席卷全国的抢购风潮。
“秀兰!秀兰!”刘淑珍的声音裹着汗味冲进来,她撩着的确良衬衫的下摆擦额头,鬓角的碎发湿成一缕缕,“可了不得了!供销社门口排的队能绕着镇政府转一圈,都在抢盐抢肥皂,我刚去看,盐罐子都快空了!”
楚瑶握着算盘的手停在半空,算珠还悬在“五”的档位上。她抬眼看向林薇,两人目光一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凝重——那是穿越者独有的、提前窥见风暴的焦虑。楚瑶放下算盘,木质算珠碰撞出清脆却干涩的响,“叔和婶呢?得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咱们得提前做准备。”
话音刚落,宋卫国推着二八自行车进了门,车后座绑着的两个空煤球筐还晃着。他擦了把脸,黝黑的脸上沾了点煤灰,“街上都在传,说过几天啥都要涨价,我刚看见有人扛着麻袋去买米,跟不要钱似的。”
林薇深吸一口气,把洒了的糖倒进干净的纸袋,“淑珍婶,你去把铁牛和小兵叫回来,让他们别去拉货了;楚瑶,你把账本理一理,咱们先盘盘库存,尤其是盐、肥皂、洗衣粉这些日用品;卫国,你去趟派出所,跟李所长说一声,万一后面人多乱起来,得麻烦他们来维持下秩序。”
几人刚分头行动,超市里的顾客就多了起来。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攥着布包,颤巍巍地问:“闺女,你这盐还能卖不?我家小孙子就爱吃盐,要是没盐了可咋整?”林薇赶紧拿了袋盐递过去,“大娘,您别慌,我们这儿盐还够,您先买两袋回去,不够再来。”
可没等老太太道谢,又涌进来七八个顾客,手里都攥着皱巴巴的钱,“给我来五块肥皂!”“我要十袋洗衣粉!”“盐还有多少?我全要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林薇突然觉得,那湿热的风里,藏着要把人卷走的浪。
第二天清晨四点,天还蒙着层青灰色的雾,宋家超市的玻璃门就被“砰砰”砸响。铁牛和宋小兵住在超市后院,听见响声赶紧披了衣服出来,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门口,自行车的铃铛声、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开门!快开门!”最前面的男人拍着玻璃,指节都泛了白,“我昨天就来了,你们咋还不开门?”
“肥皂多少钱一块?我先要二十块!”一个穿碎花衫的女人举着钱,胳膊从人群缝里伸出来。
“给我留十袋盐!我家有五口人,不够吃的!”
铁牛赶紧用后背抵住门,他身高一米八,块头壮得像头小牛,可人群的力气比他想的还大,门被推得“咯吱”响。宋小兵急得脸通红,“大家别挤!我们马上开门!一次进五个人,都能买到!”
可没人听他的,人群还在往前涌,有个孩子被挤得哭了起来,孩子妈急得直喊:“别挤了!别挤我家娃!”
就在这时,林薇和楚瑶跑了过来。林薇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是之前镇上开大会时借的,她按下开关,清亮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去:“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们超市保证供应,绝不涨价,但请大家排好队,一次进五个人,每个人限购两袋盐、三块肥皂、两袋洗衣粉,让所有人都能买到!”
人群愣了一下,渐渐安静下来。刘淑珍也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沓白纸,“我来登记,排好队的先在我这儿领个号,按号进去买!”
林薇趁机让铁牛和宋小兵开了个小缝,先把那个哭着的孩子抱了进来,又让孩子妈跟着进来买了东西。看着孩子妈抱着东西感激地走了,林薇松了口气,转头对楚瑶说:“这才刚开始,后面估计更难。”
楚瑶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我刚盘了库存,盐还有三百袋,肥皂两百块,洗衣粉一百五十袋,按限购算,顶多够今天上午的。得赶紧调货。”
正说着,宋卫东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头盔都没摘,急冲冲地说:“我去了趟市里的批发市场,那边都快被抢空了,我好不容易才订了五百袋盐,下午才能送过来。还有肥皂,人家说只能给一百块,再多没有了。”
林薇皱了皱眉,“不够,得再想想办法。卫国呢?他去运输队找王有亮了吗?”
“去了,王哥说他认识一个跑长途的司机,今天中午能从邻市拉一批货过来,就是价格比平时贵点。”宋卫东摘了头盔,额头上全是汗。
“贵点也得要,”林薇咬了咬牙,“只要能保证供应,别让老乡们买不到东西就行。”
中午十二点,太阳毒得能晒化柏油路面。宋家超市破天荒地挂出了“暂停营业”的木牌,门口还有没买到东西的人在徘徊,刘淑珍耐心地跟他们解释,“下午两点就开门,我们调了货,保证大家都能买到。”
后院的槐树下,摆了一张四方桌,宋家人都坐了下来。宋老实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吧嗒”响,烟雾缭绕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周晓云把账本摊在桌上,手指点着上面的数字,“现在我们的成本比平时高了三成,要是还按国家牌价卖,每袋盐要亏两分钱,肥皂亏五分钱。”
宋卫东“啪”地一拍桌子,搪瓷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亏?现在谁还管亏不亏!邻县老王家的小卖部,盐都卖到三毛一斤了,咱们还卖一毛五,这不是傻吗?咱们辛苦忙活,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他这话一出,院子里静了下来。宋小兵挠了挠头,小声说:“可是哥,咱们要是涨价,老乡们该买不起了。”
“买不起?他们昨天抢的时候咋不说买不起?”宋卫东瞪了他一眼,“现在谁手里有货谁是大爷,咱们不涨价,别人也会涨,到时候咱们的货卖完了,老乡们还不是得花高价去买?”
周晓云推了推眼镜,声音很冷静,“按政策要求,计划内商品必须执行国家牌价。如果我们跟风涨价,就是投机倒把,要是被查出来,超市都得被封了。”
“政策?现在谁还管政策!”宋卫东急得眼睛发红,“我早上在批发市场,看见税务局的人去查,人家店主直接把货藏起来了,还不是不了了之?”
宋老实磕了磕烟袋,把烟杆放在地上,“卫国,你咋看?”
宋卫国一直没说话,他看着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花瓣被太阳晒得有点蔫。他转过头,目光扫过桌上的人,“我爸常说,做人要讲良心。那些排队的老乡,哪个不是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张婶家的孩子去年考上大学,学费都是借的;李叔腿不好,家里就靠他媳妇卖点菜过日子。咱们要是涨价,就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林薇看着楚瑶,又看了看宋老实、宋卫国,还有一脸纠结的宋小兵,深吸一口气,“我决定了:第一,所有商品严格执行国家牌价,一分钱都不涨;第二,卫国哥和卫东哥再去联系货源,不管多少钱,只要能调到货,咱们就收;第三,继续实行限购,每人每种商品最多买两份,让更多人都能买到;第四,周晓云姐负责记账,把每天的进出货都记清楚,别出纰漏;第五,淑珍婶和铁牛、小兵负责维持秩序,要是有人闹事,先好好说,实在不行再找派出所。”
宋卫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着林薇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宋老实点头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行,我下午再去趟批发市场,看看能不能再调点货。”
决定一出,全家都动了起来。宋卫国骑着自行车,去了邻镇的几个供销社,软磨硬泡,终于从一个老熟人手里订了两百块肥皂、一百袋洗衣粉;宋卫东则带着大庆,开着三轮车去了市里,直到傍晚才回来,车斗里装满了盐和酱油,他脸上沾了不少灰,嗓子也哑了,“那边货不多了,我跟老板磨了半天,他才肯把最后这点货给我们。”
王有亮也没闲着,他动用了在运输队的所有关系,联系到一个跑广州的司机,司机答应第二天早上把一批洗衣粉和肥皂送过来。“我跟司机说了,运费给双倍,他才肯绕路过来。”王有亮擦着汗,“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抢货的,他也怕出事。”
周晓云设计了一套简易的限购券,用红纸裁成小方块,上面写着“盐2袋”“肥皂3块”,每个顾客凭券购买。刘淑珍拿着限购券,在门口一个一个地发,“大爷,您要几袋盐?我给您写个券,进去直接拿就行。”“大姐,肥皂只剩这些了,您先拿三块,明天我们还有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