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与京师大不相同。它绵密、黏稠,如同化不开的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河道纵横,舟楫往来,石桥拱立,白墙黛瓦——苏州府在这烟雨里,显得旖旎而幽深,仿佛每一片瓦、每一块石板下,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与算计。
杨士奇一身青布直裰,手持油伞,扮作一个寻亲不遇、盘缠将尽的落魄书生,住进了闾门外一家临河而建、鱼龙混杂的“悦来客栈”。那名宦官随从则扮作他的哑巴老仆,两名护卫则分散住在邻近,以为策应。
这家客栈价格低廉,三教九流汇聚,正是打探消息的绝佳场所。杨士奇每日只在晨昏时分,到客栈大堂角落要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碟茴香豆,静静坐上小半个时辰,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信息。
他听到漕帮的力夫抱怨近日查验加紧,夹带私货愈发困难;听到绸缎商人窃窃私语,言及某家海商背景深厚,连市舶司也不敢轻易招惹;更听到一些零碎的传闻,关于太湖中的“鬼市”,关于某些夜间出没、形制奇特、快如鬼魅的“浪船”……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水!是这纵横交错、滋养了江南繁华,也掩盖了无数秘密的河道水网!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水面的浮萍,看得见,却抓不住。想要触及水下的真相,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接触到核心圈子,却又不易引起怀疑的身份。
机会出现在他住进客栈的第五日。这日午后雨歇,他信步走到客栈附近一座石桥旁,见几个穿着体面的文人模样的男子,正围着一幅刚刚裱好的水墨画品评。那画的是太湖烟波,笔法老辣,气韵生动,绝非俗手。
杨士奇自幼家贫,却于书画一道颇有天赋,后来虽专攻经史,此道亦未全然抛下。他驻足旁观片刻,见几人评点虽热情,却多流于表面,未中肯綮,便忍不住,于无人处轻声插了一句:“此画气韵虽足,然皴法略显凌乱,墨色层次稍欠,可惜了这太湖万里之势。”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那几人耳中。几人愕然回头,见是一个衣衫朴素的陌生书生,起初面露不悦,但其中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青衫文士,却抬手止住了同伴,仔细打量了杨士奇一番,又回头看了看那画,沉吟道:“哦?这位兄台似乎精通画理?不知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杨士奇拱手,依着早就备好的说辞,不卑不亢道:“晚生江西杨寓,游学至此,偶见佳作,一时忘形,妄加评议,还请诸位先生海涵。”
那青衫文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无妨,无妨。品画论艺,贵在真知灼见。杨兄所言,一针见血,此画确有此弊。在下苏州府学训导,沈度。这几位都是苏州文会的朋友。”
府学训导!虽只是未入流的学官,却是清流,接触面广,消息灵通,且不易引人怀疑!这简直是天赐的切入点!
杨士奇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平静,与沈度等人攀谈起来。他学识渊博,谈吐不俗,于经史子集、书画琴棋皆有涉猎,且见解独到,很快便赢得了沈度等人的好感。尤其是他对江南风物、漕运利弊的一些宏观看法,虽未深入,却隐隐切中时弊,让沈度眼中异彩连连。
“杨兄大才,屈居客栈,实在可惜。”沈度热情相邀,“若杨兄不弃,可搬至寒舍暂住,你我亦可时常切磋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