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的一隅,被临时辟为杨士奇的居所。相较于他原先那间漏风的陋室,这里轩敞、干燥,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齐全。锦衾软枕,铜盆净巾,甚至连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品质。每日膳食,亦有专人按时送来,精致温热。
这是太子给予的庇护,是风雨飘摇中一处难得的安稳港湾。
然而,杨士奇却并未感到多少安逸。窗外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殿宇间隐约传来的更漏,都在提醒着他,此地虽是宫殿,却非家园,而是帝国政治漩涡最核心的暂栖之地。他像一只被惊扰后,被迫迁入新巢的鸟,羽翼未丰,却已身处风暴眼中。
白日里,他大多依旧埋首于太子交由他的书籍和文书。太子似乎有意让他参与更多实务,一些不甚紧要的奏章副本,地方呈报的民生概要,都会送到他的案头,请他“参详”。他看得极慢,批注极少,下笔却极重,每一个字的增减,都反复思量,务求公允、务实,不露锋芒,更不给人以任何攻击的借口。
他清楚地知道,这偏殿之内,看似平静,却未必没有汉王、甚至陛下的耳目。一言一行,皆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太子朱高炽时常会在午后踱步而来,屏退左右,与他闲谈。话题天马行空,有时是经史疑义,有时是前朝典故,有时,则是毫不避讳地倾诉身为储君的苦闷与压力。
这一日,窗外细雨绵绵,敲打着庭前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太子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圈椅里,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东里,”他的声音带着雨天的潮湿与低沉,“有时孤真想,若生于寻常百姓家,或许反倒自在些。虽清贫,却无需时时刻刻活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无需承受这……这无形的千斤重担。”
杨士奇放下手中的笔,静静聆听。他知道,太子需要的并非答案,只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父皇……父皇待孤,愈发严苛了。”太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昨日考校孤《资治通鉴》中‘玄武门之变’一节,孤依实而论,言太宗虽得天下,然手足相残,终是憾事,有亏人伦。父皇却大为不悦,斥孤‘妇人之仁’,言‘帝王家事即是国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转过头,看向杨士奇,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恐惧:“东里,你说,帝王之路,难道注定……注定要踏着至亲的血泪吗?”
雨声淅沥,殿内光影昏暗。这个问题,太大,太沉,也太危险。
杨士奇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灯焰上,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殿下,臣以为,史书如镜,可照兴替,可鉴得失。然镜中景象,乃前尘旧事,后人观之,当思其所以然,而非必循其迹。”
他抬起眼,迎向太子探寻的目光:“太宗皇帝当年之举,有其不得已之时势。然陛下常教导殿下,要以‘仁’治国。此‘仁’字,对内,是骨肉亲情,对外,是天下万民。殿下能感念手足之情,心怀不忍,此正是殿下仁德天性所在,亦是未来以仁德化育天下之本。”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陛下雄才大略,以武定国,自然更重果决。然守成之君,与开创之主,时势不同,使命亦异。陛下对殿下严苛,或许是期望殿下能兼具仁心与决断,未来方能承此万里江山之重。殿下当下所需,非是改变仁心,而是如何将此仁心,磨砺得更加坚韧,能在风雨中,既不摧折,亦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