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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桃花窗书生惊鸿影 凝香阁墨客品禅心(1 / 2)

诗曰:

清明烟雨杏花天,河坊车马自喧阗。

一曲冰弦穿绣户,半枝春色坠心田。

莫愁前路无知己,且看西湖照胆虔。

非是青楼风骨薄,砚池深处月孤悬。

万历七年清明时节,杭州城却似铺开一卷淋漓又驳杂的工笔长图。细雨初歇,天地间浮荡着一层湿漉漉的青灰薄纱,自河坊街蜿蜒铺向烟波深处。沿街酒肆旌旗如林,染着雨水沉甸甸垂下来;商铺叫卖声、算命先生吆喝、小贩清亮的糖炒栗子与桂花甜糕的叫卖、刚在坟前祭扫归来人群的悲切切絮语、夹杂骡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路的滞重闷响……一股脑儿混合着湿冷土腥气与燃烧纸钱特有的呛人烟味,被这方浸透历史沧桑的街巷囫囵吞下又混合蒸腾。

新科张榜就在三日前。贡院外金榜之下,几家击节欢笑,几人扼腕长叹。而在那摩肩接踵的落寞失意者中,便有书生徐墨言。

他裹一身浆洗得泛白褪色的旧青衫,臂弯夹着两册翻毛破卷的经史集注,身影在喧闹人流里异常单薄。布履无声蹭过尚存水渍的石板路,步履沉缓仿佛拖拽着铅链。街边不时有人谈及放榜,那些“今科赵翰林侄子高中”、“钱塘王公子文采斐然”的断续声音灌入耳廓,字字如针刺骨,直扎得心脏钝痛紧缩起来。数度青灯寒卷,拼尽心血研磨枯笔,终究徒劳地描画一番虚无泡影,甚至没能换来半句“可补”、“候缺”的慰籍,仅换得故园寄来的单薄几文铜钱,以及父亲日渐失望的严厉呵斥。

正行得气闷,忽有异响自身后高处传来——

一缕清泠之韵骤然穿透这层层叠叠的市声喧嚣,宛如一滴水银坠入浓稠墨池,周遭混沌嗡响顿时被这锋利清音逼退几分。徐墨言心头一凛,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此声非筝非笛,乃是拨弄丝弦之响!音韵铮铮切切,初如寒涧咽冰流,凛冽清透;渐次转为珠玉漫洒琉璃盘,跳跃活泼……他循声茫然抬头望去。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屋顶,投向街东畔一座精巧玲珑的红粉彩楼——凝香阁。楼高三层,彩绘窗棂,檐牙飞翘,悬着数盏描金芙蓉绢纱灯笼,在欲散未散的湿雾里晕出几点朦胧暧昧的红光。而丝弦声,正是从二层轩窗内飘落。

那雕花木窗恰巧半开,窗内微暗,窗外斜斜伸出一枝初绽的绯红桃花,疏影横斜。花影旁,倚着一抹素影。

只见一女子凭窗而坐,怀抱琵琶半遮面。穿得甚素,浅藕色春衫薄如雾。乌发松松绾个慵懒髻,仅斜插一支莹润光洁的素银簪子,再无半点金玉钗环累赘。柳眉笼向远方烟雨西湖,目光清澈沉静,透出一种与身后彩楼脂粉气格格不入的冷然清气,宛如墨色深渊里悄然燃起的一豆纯粹净火。风忽起,几片被雨打湿的嫣红花瓣悠悠飘落,其中一枚恰好跌在她的鬓边,她却凝神不为所动。指尖挑抹扫拂,琵琶声清绝如玉碎冰裂,却又奇异地抚平了徐墨言心中块垒郁结,在喧嚣人间硬生生隔出一方只有花影与水波的灵台净土。

刹那间,徐墨言仿佛坠入云端,只听得自己胸口里那颗心沉沉狂跳起来,盖过了整条河坊街所有的鼓噪。天地失色,唯有那半窗桃花、一抹素影与耳畔流水般的琵琶吟唱,凝成一把奇妙的锁钥,“嗒”的一声轻响,扣开了他长久幽闭重门的心田。

他僵立在街心,忘记了行路。直到身旁一挑夫担子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臂弯才陡然惊醒,脸上莫名飞上一阵火烧似的滚烫。慌忙侧身让过行人,再抬首望去,那扇窗已悄然合拢,绯桃枝在微风里兀自摇曳,空留一阵若有似无的琵琶余韵,袅袅萦绕在湿冷的空气中。徐墨言顿觉周遭繁华喧嚣倏然远遁,如退潮沙滩般寂寥空旷。一股奇异的力道牵引着他的双脚,竟不由自主朝着凝香阁走去。走到紧闭的正门前,两名浓妆艳抹的妇人斜倚门框,眼风如钩,上下打量着这穷酸书生。他心头一惊,仿佛从短暂的迷梦中被冷水泼醒,仓惶掉头疾行逃离,一颗心犹自“咚咚”激跳不休。

夜渐深沉,西湖岸畔贡院旁一小客栈简陋客房中,一灯如豆。

窗外是沉静的西湖水光,远处孤山塔影默然伫立着,几颗黯淡寒星被阴湿雨雾揉碎,几乎无力透出微光。

徐墨言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偶尔几声更锣,都敲得他心头震颤。闭上眼,河坊街喧闹退去,唯有凝香阁外那半扇花窗分外清晰。女子临窗拨弦的身影在脑海中反复定格、浮现,其神清骨秀仿佛是从古画轴中走出的孤冷神仙人物。

“凝香阁……”他心中默念三字。这名字对他虽陌生至极,却知晓那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月歌场。窗内素衣的身影却无半分俗艳尘垢之气——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神韵,真的能属于那座金雕玉砌的楼台深处?

“咚咚咚——!”

急促敲门声忽然在午夜死寂中断裂。是同住客栈的王秀才,也是今科一同落榜的同乡。他半醒半醉趿拉着鞋子挤进门来,手里居然还提着个油纸包,散发着温热熟肉香气,不由分说打开摊开在唯一矮几上:“墨言,来来来!睡什么睡?金榜虽未题名,可这五脏庙该祭还是要祭!”

王秀才灌了口冷酒,面泛红光,口齿不清地絮叨:“何必钻那牛角尖?放榜之日已过,当及时行乐方不负青春!走走走,明儿带你去个好耍之处开开眼!”他忽地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凑近徐墨言耳边,“凝香阁!阁里最近新来位妙人儿云卿姑娘,那可是卖艺不卖身清倌人!抚得一手好琴,填词作赋堪比闺阁才媛!前几日工部主事李大人特意携了幅前朝古画请她赏鉴,她点评得字字珠玑,李大人听罢捋须大笑,连呼她胜过翰林院一半老朽腐儒!”

云卿!

徐墨言心头轰然巨震,耳中嗡嗡作响。凝香阁花窗内那素影原来名唤云卿!工部主事尚能如此称赞她书画造诣……“云卿…书画皆精?”他喃喃问道。

王秀才拍腿道:“何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听闻她每日必要写几篇小楷或行草才罢休。阁中多少商贾豪客欲求她一纸墨宝而不能得,更勿论攀交情之人如过江之鲫。这位云姑娘啊,心气极高,只接待些许她看得上眼的雅士清谈,寻常金银俗物根本难入她法眼!若非我今科举人一个相熟是阁中熟客,怕都没机会引见你进去呢!”

王秀才的絮叨仍在耳畔嗡嗡搅动,而徐墨言心思已如孤舟离岸,悄然划向烟雨弥漫的西湖深处去了。眼前桌上肉食酒气越发刺鼻惹厌,最终连推带搡把喝得酩酊大醉的王秀才捧出了房门。门闩落下,客栈内外蓦地沉入一种空旷深广的寂静,唯有王秀才含糊嘟囔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徐墨言独自立于窗边。楼下是沉寂夜巷,遥望远处湖边一两点夜泊渔火,在墨色水面摇曳孤光。窗外湿冷雾气悄悄弥漫上来,如冰纱裹住了身躯。白日里那扇花窗、素衣身影、清泠琵琶声又不可阻挡涌入脑海。他伸手入袖袋,摸出一个破旧小布囊,倒出其中仅存的几枚铜钱——父亲千里外托人捎来的“盘缠”,捏在手心硌得皮肤生疼。囊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冰凉粗糙。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眸中最后那点挣扎的浑浊终于沉淀下去,仿佛澄清了湖水中悬浮的泥沙。

“只求近观其挥毫风采,片刻即回,片刻即回。”他对着沉沉湖岸默念誓言。

翌日申时,凝香阁门首悬着的鎏金铜钩红纱灯才初初点亮。徐墨言换了唯一一件稍见体面的竹青布袍,深吸几口气才踏入门槛。脚步刚入厅堂,顿觉一股腻人暖香浓烈袭来——那是花粉、香饼、烈酒、女人胭脂水粉被人体热气一烘后混合出的奢靡味道,黏腻又霸道。

大厅异常宽敞喧沸,天花悬下五彩琉璃串灯,流光溢彩。各处华毯铺地矮几之上,衣衫鲜艳的客人们拥着浓妆女子,放肆说笑,杯盘狼藉。琵琶弦索歌喉柔腻挑逗之音交相唱和着,混着粗俗喧闹笑声直刺得徐墨言头皮阵阵发紧。眼前浮光掠影间,仿佛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油彩,看得他眼也涩了,心也惶乱了。

所幸昨日王秀才那位相熟李客商早已等候。李客商四十出头,体态肥硕,身穿宝蓝湖绸直身夹袍滚亮闪闪金丝绲边,十指戴满硕大宝石戒指,一见徐墨言和王秀才前来便哈哈大笑:“两位才俊,可算盼到!云卿姑娘那儿刚刚送走上一拨贵客,巧得很!”

有李客商在前引路,三人绕开人声鼎沸的主厅,沿一道雕花紫檀屏风后青石小径穿行片刻,喧哗声骤然被过滤掉大半,周遭景物亦渐渐脱去浮华喧嚣之气。眼前几簇清雅娟秀的细竹婆娑摇曳,半掩着一扇紧闭的素漆月亮门洞。两名垂髫素衣小婢立在门首两侧,微微屈膝行礼,娴静而并不言语。

“三位贵客请进,姑娘久候了。”其中一位轻声开口。李客商此时也敛了满身财气,整了整袍服一角才轻轻推开门扉。

门无声开处,徐墨言顿觉清风扑面!

门外与门内竟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

这处小小精舍并无珠帘垂幔,内中陈设清爽雅淡。一扇明净宽阔雕花木槅心纸窗外,正能眺望空明浩渺的西湖一角。窗下置一张宽大光素长案,其上笔墨纸砚井然。屋当中设一素面矮几,两只蒲团并列置放。墙角一只素净白瓷瓶内疏落斜插几支素白辛夷,花枝峭拔,清淡芬芳静静散逸,悄然滤去此间最后一丝外界飘来的脂粉俗尘之气。徐墨言恍惚间有种错觉——这里仿佛不是凝香阁,而是西湖深处哪位高士的水边书斋!

女子端坐蒲团之上,闻声缓缓抬起眼眸。正是昨日花窗内所见素衣!今日依旧素雅,只换了件雨过天青色薄绢斜襟衫子,衬得肌肤如玉。乌发松松挽起,仅斜簪一枚细巧润泽的青玉小簪。见她目光先是礼节性掠过阔绰李客商和熟客王秀才,最终停留在徐墨言这个陌生面孔上。刹那间,徐墨言只觉得那双清冷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之色——似意外这般场合竟有陌生布衣书生进来。可她眼神很快便恢复成一片澄澈沉静湖泊,只微微颔首示意,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

众人依礼跪坐蒲团。李客商堆起笑容熟络道:“云卿姑娘,几日不见,风姿愈发清雅脱俗!这位徐公子乃是王贤弟好友,亦是杭州府里有名才俊,文章锦绣,一直渴慕姑娘琴棋雅艺,特央求我引荐一见!”

王秀才也连忙附和:“是极是极!云卿姑娘乃天上谪仙,徐兄也是雅量高致……”

徐墨言心口咚咚如擂鼓,双颊生烫,忙起身深深一揖,结结巴巴道:“久……久仰姑娘盛名……徐墨言……拜见。”话语滞涩粗笨得让自己亦觉羞愧难当,额头沁出细细汗珠来,脊背僵直,连呼吸都莫名吃力。

云卿眼波在徐墨言局促身形与脸上微微一顿。她并未答话,只对小婢略一示意。两个小婢立时捧上茶盏。上好的雨前龙井,汤色清澈碧透,幽香轻扬。云卿纤纤素手亲自捧盏,唇角那抹浅浅弧度未变,声音柔和舒缓:“李老爷谬赞了。区区贱名,竟烦劳徐公子贵步踏此尘土之地,实不敢当。”

此语入耳,徐墨言愈发窘迫不堪,低头捧着茶杯几乎无地自容——这哪里是寻常青楼应酬之语?分明含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疏离与自嘲!他张口欲辩白几句,却发觉喉咙干涩僵硬,更不知说些什么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