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辰河,像条揉皱的绿绸子,在群山里绕了十八道弯。到了砚湾这地界,忽然分作两股,温柔地环抱着中间那片凸起的台地——远看像块浸在江里的青石砚,故名“砚湾”。
光绪三十年的秋老虎来得晚,八月里的晨雾还裹着草木灰的气味。阿禾蹲在院门口剥毛豆,竹匾里的豆粒滚圆,映着她十三岁的圆脸蛋。背后是三间青瓦木房,堂屋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纸门张”三个字还是她祖父用朱砂写的,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阿禾!”祖母的声音从灶房飘出来,带着点沙哑,“把晒好的陈艾收进来,莫让露水浸了。”
阿禾应了一声,起身时瞥见院角那口老井。井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是她曾祖父当年请苗疆师傅画的,说是能镇住井里的“阴物”。她踮脚往井里瞧,水面浮着片梧桐叶,叶影摇晃间,恍惚看见井底沉着团黑糊糊的东西——许是错觉,她甩甩头,赶紧去晒场收陈艾。
陈艾堆在竹席上,泛着深褐的香气。阿禾捧起一把,忽然想起昨儿夜里的事。她合眼时,听见堂屋门后“簌簌”响,像是纸页摩擦。可等她摸黑爬起来,门后静悄悄的,只有祖母贴的纸门泛着暗红的光。那纸门是曾祖母用她自己的胞衣抄的,说是“孙女儿的命,要拿最金贵的东西护着”。
“阿禾!”院外传来脆生生的喊,“你家纸门该换啦!”
是隔壁王婶。她挎着竹篮,篮里装着刚摘的野菊,见阿禾出来,凑近些:“你祖母昨儿还跟我念叨,说那纸门颜色变浅了。”她压低声音,“我家二小子前儿夜里踢被子,迷迷糊糊往门后摸,说瞧见个没下巴的小娃拍门——”
阿禾后颈一凉。王婶压低声音:“空门的人家才招这个。你家有纸门护着,没事的。”
“空门”是砚湾最忌讳的词。镇志里写着,纸门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新生儿落地,取胞衣洗净,混着十年陈朱砂、陈艾,由家中最长者拿竹篾抄成薄纸,剪成两扇门,贴在堂屋门后。这门不能揭,不能换,得跟房子同寿。要是哪户人家没了纸门,夜里就会听见有人拍门,三下,三下,第三下时门内人若应了,就得“借”一样东西——或是鼻息,或是影子,或是名字。被借了影子的人,走夜路会撞鬼;被借了名字的,不出三年准遭横祸。
“阿禾她娘走得早,要不是你曾祖母的纸门护着,我家这小囡早被河里的东西勾走了。”王婶摸了摸阿禾的头,“你祖母手巧,抄的纸门薄得能透光,太阳底下能看见掌纹——”
话没说完,院门“吱呀”开了。祖母扶着门框站在那儿,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她咳嗽两声,阿禾忙跑过去扶:“奶奶,药喝了没?”
“喝了。”祖母把碗递给阿禾,目光落在王婶身上,“他婶子说的没错,我家这纸门确实该换了。”
阿禾一怔:“奶奶身子刚好,等开春——”
“等不得。”祖母打断她,指尖轻轻抚过堂屋门后的纸门。那纸泛着暗红,像浸了血,“你曾祖母抄这门时,我才七岁。她蹲在灶前,火光照着她的脸,说‘阿月啊,这纸门护的是活人的阳寿,也是死人的归处’。如今我老了,该给你留副新的。”
阿禾喉咙发紧。她知道祖母最近总咳血,镇上的郎中说是肺痨,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可换纸门要取新生儿的胞衣,砚湾今年添的丁只有村东头老李家的胖小子。
“奶奶,要不我去跟李婶说——”
“不用。”祖母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团暗褐色的东西,“你曾祖母当年抄纸,留了半罐胞衣浆。我藏在梁上,二十年没动过。”她抬头看阿禾,“等你及笄那天,我教你抄纸。”
阿禾鼻子一酸。她才十三岁,及笄还有两年。可祖母的手已经瘦得只剩骨头,摸在她脸上像片枯叶。
“奶奶,您不会有事的。”她轻声说。
祖母笑,眼角的皱纹里泛着光:“傻丫头,人都有个去处。我走了,你记着——纸门不开,鬼不上路;纸门一开,人鬼殊途。”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阿禾心里。她后来才明白,有些话当时听不懂,可命运早就在那儿埋下了种子。
入秋的辰河涨了水。八月十五夜里,月亮圆得像块糯米粑,把江面照得银亮。阿禾跟着祖母去江边送河灯,镇里的人家都在河边点起荷花灯,说是给溺死的鬼引路。
“阿禾,你看。”祖母指着江中心,那里漂着盏红纸灯,灯上画着纸门的纹路,“那是你曾祖父年轻时放的。他说河里有河神,要拿纸门换平安。”
阿禾望着那盏灯,忽然看见江面上浮起团黑影。那影子像个人,却没有下巴,直勾勾盯着岸上的纸灯。她刚要喊,那影子“唰”地沉进水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奶奶,您看见没?”她抓住祖母的袖子。
祖母眯眼望了望,摇头:“许是你眼花。河里的东西,咱不惹它,它也不惹咱。”
可那天夜里,阿禾做了个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纸门前,门后有个小孩,浑身湿淋淋的,说:“姐姐,借我点影子好不好?”她想跑,可双脚像生了根。小孩慢慢走近,他的脸越来越清晰——没有下巴,皮肤白得像纸,嘴唇是青的。
“姐姐,我冷。”小孩伸出冰凉的手,指尖碰在她手腕上。阿禾尖叫一声,醒了。
窗外月色正好,堂屋门后的纸门泛着暗红的光。她摸了摸手腕,那里还留着小孩的触感,凉得刺骨。
第二日清晨,阿禾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披衣跑出去,只见院门口围了一圈人,王婶正抹着眼泪,指着墙根骂:“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我家的纸门给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