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冰冷。
小满眉心的灯印幽幽燃着,一簇白焰冻在雨水里,针尖般刺眼。冰白的光渗进皮肉,灼成小小的疤,圆痕如旧时窗棂上钉死的铜钱眼,边缘洇着圈凝固的油黄色暗晕。那光印在张木匠浑浊的眼底,烙出个剔透的印记,也冰封了他刚滚上胸腔的一点热意。他浑身僵冷,泥水混着冷汗沿着鬓角往下流。
风硬了。风里掺着股烧糊的木头渣子味,混着股更深更远的土腥臭,刀子似的削过槐树根坑里那截没烧透的木芯。
小满身子突然绷了一绷,细得像拉断的弦。
张木匠猛回过神。不是梦!这风!这雨!都裹着槐根烧尽的灰腥气。坑对面早空了,那点焦炭似的臂骨也寻不见,只剩烂泥里一个深洞。他眼珠子往下一滚,就撞上小满眉心那点跳腾的白火,心口被那冰针扎似的一缩,本能地想擦,五指箕张又僵在半空,怕碎,更怕擦不灭那邪火。
“爹……冷……”小满眼睛还闭着,嘴皮子动了动,漏出点气音。冻僵的手指头蜷在湿透的单衣里,指关节勒得泛白。
冷!这孩子像刚从寒潭里捞起来,汗不冒热气,皮凉得像浸了水的绸子面。张木匠咬牙扯了自己沾满泥腥湿透的外袄,把孩子裹个囫囵紧实,胳膊搂死了往回带。贴紧的小身子还是冰。这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小满额头贴着他颈子,冰疙瘩一样冻肉。
不行!张木匠骨节挫响,猛地蹬地站起。背上筋肉扯得生疼,顾不上了。他死搂着儿子,一脚深一脚浅从烂泥里拔出,只朝着家里那点昏黄的光亮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胸口闷得快炸开!那点灯印的冷光在眼前晃。他恍惚了,又想起儿子背心上烙的鬼爪,被灯油淌过糊成一团墨,再又被斧子劈透的槐树心、黑红的血涌……脑子里糊成一片冰碴子混着血酱的浆糊。
门板撞开时,泥水滴了一串。妻子枯瘦得像片落叶的影子,在灶洞边蜷着,眼窝子深凹下去,只剩一层黑皮蒙着点光亮。门响时她像受惊的瘦猫似的蹿起来,目光粘在丈夫怀里缩成一团的小身子上。
“儿……?”声音劈了叉。她扑过去,干柴一样的手指触碰到小满冰冷的脸蛋,手像摸到烫手的火炭般抖开,“……冻石头一样!”喉口涌上翻江倒海的恐惧和悲恸,堵住了呼吸,“没……气了?”
“活的!”张木匠像被针刺了,嗓子又干又哑,“喘着气!”他冲到床板边,拿手背试了试儿子鼻端,悬着的心落了一瞬——有微弱湿凉的气流拂过手背,冰碴子似的。可人真凉透了!那点气就像风里最后一星烛火,随时被吹灭。
“找……找厚被子!都……都盖上!”妻子抖着手把炕上破絮全压上,又把炉洞里最后点火苗扒拉旺了。屋子闷起来,烟灰混着柴火的焦气钻进肺管子。
张木匠紧挨着儿子坐炕沿上,盯着。汗湿贴在小满颊边的湿发被他小心捻到耳后,露出灯印。那圆痕边缘的晕黄在暖炕火气烘烤下似浮肿了,微微鼓胀着,里面那簇白火反倒更清晰,更像冰里封着的一粒尖刺。他不敢多看,眼睛挪开了,落在那张安稳睡着的小脸上。不知是不是暖了,青白里竟有了一丝淡粉色,像个冷透的玉人儿被温在暖被窝里化了冻。只眉心那枚印子死死钉在那儿,钉子一样扎人眼。
“不哭不闹……”妻子细如蚊蚋的声音,怕惊醒了什么,“梦里也叫苦不迭……”
话没完。
小满睫毛倏地一颤。
那薄薄的、带着灰蓝色的眼睑动了几动,如同被什么惊扰了的蝶翅。继而,缓缓地,像被冻住的河面艰难地裂开一道缝隙——
掀开了眼!
眼瞳漆黑,如刚磨过镜面的墨晶石,不见光也不见底。它们茫茫地映着低矮的苇秫顶棚,映着烟气氤氲的灯焰虚影。
然后,瞳仁轻轻一动,滑过一旁母亲惊惧凝固在脸上的悲愁,最终定在张木匠布满血丝和泥泞的眼窝子深处。
时间凝固了。
屋里只有炉膛里“噼啪”的柴火爆裂声。
小满的嘴唇微微地翕动了一下。唇瓣被烘得干燥起皮。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像个无声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