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
怀中孩子清透微弱的鼻息如同晨曦初露时的第一缕微风,轻拂在张木匠沾满泥浆冰冷的颈窝皮肤上。那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汗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眉心那道死死纠缠了六年的、代表梦魇折磨的深刻褶皱——竟真的一点、一点地,如同被无形的指尖抚平,舒展开来!留下的是近乎失血的平静,一种被凶涛蹂躏至岸后精疲力竭、却脱胎换骨般的安宁。
这安宁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薄冰,却像一道灼热的光,瞬间刺穿了张木匠被恐惧与绝望冻僵的四肢百骸!
“呜……”一声从喉咙深处碾磨出的、混合着滚烫热泪的呜咽,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与泥浆的眼睛死死钉在儿子那苍白却舒展、如同被擦拭去所有污垢的新生玉石般的面容上!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失控地砸在孩子光洁的额头上!他几乎不敢用力,只能用一种近乎膜拜的、颤抖到极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点点地抚过那温热的、终于不再被痛苦扭曲的眉宇!
他的孩子!他拼了命也要夺回来的孩子!那层阴晦的毒雾真的剥开了!
巨大的、几乎要将胸腔撕裂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颤栗洪流般冲刷着他!他试图将脸更深地埋进孩子的颈窝,想汲取那劫后余生的温热气息,证明这不是濒死的幻梦!
就在这父爱汹涌、心神几近崩溃的刹那!
哧啦——
一阵轻微的、仿佛湿透的纸被强行拉扯的裂帛声,极其突兀地,伴随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与某种陈年朽烂物急速焚烧的呛人气息,从坑边猛地蹿起!
张木匠惊骇抬头!
坑沿!那盏破旧得如同随时会散架的竹骨灯笼!那糊着黄褐色油污灯纸的骨架缝隙深处,一道细长、扭曲的暗红色火苗如同地狱钻出的毒蛇,毫无征兆地凭空爆燃起来!
那火!绝非寻常烛火!
火光幽暗、沉闷!如同凝结的污血在燃烧!燃烧的边缘透着一种瘆人的黑气!正贪婪啃噬着破败的竹骨和那层油腻的灯纸!
这魔异的火苗瞬间引燃了整个灯笼!那火没有丝毫温暖,反而带着一股直钻骨髓的阴森寒气!火舌扭曲乱舞,舔舐着灯笼骨架发出噼啪爆响,蒸腾起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散发着腐木与陈血混合气息的黑色浓烟!
火光与浓烟中!
柳神婆佝偻的身影稳如山岳!提着那只正被诡异暗红火焰迅速吞噬的灯笼!任由那阴冷的火舌顺着她枯瘦、遍布青黑色脉络的小臂向上疯狂蔓延!焦糊的气味混杂着她身上那股浸透骨髓的泥土腥朽气,在风雨中更加浓烈!
那张被斗笠深深遮盖的脸缓缓转向坑中!或者说,转向深坑对岸——那棵盘踞如巨魔、虬枝在风雨中静默滴水的巨大古槐!兜帽阴影下,那双非人的、死寂灰黄的眼珠深处,针尖大小的惨绿幽芒炽烈燃烧到了极点!如同黄泉深处永不熄灭的鬼火!那目光穿透了熊熊燃烧的阴森灯笼火焰,穿透风雨,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审判意志,死死钉在巨槐那如同被无数污血浇灌过的庞大躯干上!
那只依旧稳稳提着已化为烈火源头灯笼的枯手!微微抬起!
没有指向怀抱生机的张木匠和他刚刚挣脱噩梦的儿子!
那根沾满了腥臭黑污、皮肤因邪力侵蚀泛出不祥青白的小指——笔直!坚定!如沾满污血的铁锥,带着碾碎一切的森然裁决意味!
指向了——那棵虬曲千年、在风雨中静默着滴落腥锈血滴般雨水的——古槐树身!
一个沾满腥泥与焦糊气味的、如同从地底腐叶层深处碾磨出来的、冰冷到毫无人气的字眼,随着那指槐的枯指,重重砸进风雨:
“——树!!!”
树!!!
一个字!如同裹挟着万载冰山的雷霆!挟着灯笼上邪异燃魂的烈火!穿透风雨!轰然灌入张木匠被狂喜与惊惧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耳腔!狠狠楔进他颅骨深处!
怀中小满微弱的呼吸骤然一顿,如同被这个字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喉咙,随即发出几声压抑的、如同猫崽般的呜咽短咳。
树!
张木匠浑身巨震!猛地回头!
目光撞在那棵盘踞在村落边缘、枝桠狰狞如鬼爪、此刻在昏暗天光下如同巨大墓碑的古老槐树!雨水顺着它粗糙漆黑的树皮沟壑汇聚流下,那浑浊的水渍,在方才坑底血煞翻涌的印衬下,此刻在他眼中,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暗红!
它!它才是万恶之根!是吸食血脉千年、禁锢冤魂万载的棺椁!是那诡谲呓语的源头!是那深埋焦骨、流淌污血的坟墓!它还在!它这片遮天蔽日的魔影,仍然像冰封的诅咒,沉沉压在这片浸透了他血泪的土地上!压在他刚刚窥见一丝生机的儿子的命运之上!
只要它还在……
“咔!”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挫响从张木匠僵直的脖颈间爆出!那是极致的悲怆、狂喜与豁出一切的暴戾被点燃时,体内骨节不堪重负的哀鸣!他那双原本被泪水泡得酸涩通红的眼珠,瞬间被另一种烧穿理智、焚尽绝望的赤血之火彻底吞没!
目光如闪电般射向坑边!
泥泞中!那柄沉重、冰冷、陪伴他半生手艺、也曾沾着他汗水体温的厚背木工斧!斧刃方才劈砍树根时沾染的腥黑泥浆正在被雨水冲刷!雨水流过光洁的斧刃,反射出头顶阴云缝隙间漏下的一缕微弱惨白的天光!如同这暗夜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裁决之刃!
“啊——!!!”一声撕裂雨幕、凝聚了所有父性与不屈灵魂的咆哮,从张木匠被血沫浸透的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不是哀嚎!是点燃的火药桶!是困兽出闸!
他抱着怀里虚弱的孩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如同挣脱千钧锁链的巨人!从腥臭冰冷的泥坑中轰然站起!泥浆从破旧的裤腿上哗啦滚落!巨大的动作颠簸让怀中沉睡的小满发出一声细弱的梦呓,眉头再次不安地微蹙。
但此刻的张木匠已无暇去小心安抚!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只死死钉在泥水中那柄沉默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