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报流传(2 / 2)

小院之外。新的、宽阔敞亮的青砖大瓦房如巨人拔地而起,梁柱俱是好木料,墙体厚实,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灰色光晕。紧挨着的是一排同样崭新、规划齐整的大工坊,窗明几净,宽阔高大,足以容纳数十名学徒同时开凿做工。成捆的香樟木、鸡翅木、铁梨木、紫光檀……各种名贵板材堆叠如山。再不复当初工具散乱、木屑狼藉的窘迫景象。

然而,每日天色未明,南山岭尚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霭里,村庄还未完全苏醒之时。

李墨已然悄然起身。

推开新居厚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清冷山风,而是神树依旧浓郁的冷冽暖香。他走过新铺就的青石板路,穿过院墙之间特意留出的甬道,走向那间被巨大梧桐树冠如同守护神般笼罩的、最原始的、低矮破败的老木匠铺。

吱呀——

老门轴发出刺耳熟悉的呻吟。一股沉淀了多年松香、汗气、木料陈腐味、以及那独属于老旧工具的熟悉气息,混着浓郁的神树异香,扑面而来。

铺内光线昏暗。墙上挂着的、被神光震斜的长锯条结了蛛网。墙角堆放的朽烂木胚散发着陈年的霉意。蛛网悬吊在蒙尘的梁椽之间,光影在厚厚的灰网中显得影影绰绰。但这狭小、杂乱、布满陈年尘垢的方寸之地,却让李墨紧绷的身体奇异地松弛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的气息,感受着脚底凹凸不平的泥土触感。

他走到那张布满刀痕锤印、陈旧粗粝的大工作台前。

台面依旧散落着一些陈年细碎的刨花。

那只开启的紫檀千机引工具箱,被他珍而重之地置于台面最洁净的一角。

千机引内,十六件神异工具静静地卧在褪色深蓝的天鹅绒上,散发着幽邃内蕴、冰冷又充满生机的奇异光晕。

李墨伸出右手。掌沿和指腹布满老茧,掌心的皮肤是多年木匠生涯赋予的坚韧粗糙,如同经年风化的古树皮。尤其指尖,几处细小的伤疤颜色略深,那是昨夜修复“百鸟朝凤匣”时被坚硬木屑和崩裂指甲留下的印记。时间未能完全抹去它们。他探入紫檀盒内。

一股如同冰泉瞬间贯通神魂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而上。那熟悉的冰冷意志、浩瀚的解构与构造的意念洪流再次涌来,却不再如初见时那般狂暴,变得驯服、清晰,仿佛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选定了目标。并非那锋芒毕露的三棱柳叶刀。而是一件边缘布满细密如蜂鸟喙齿般锐齿、弯曲弧度如同弦月尖角、材质通体呈现半透明琉璃质感的小巧工具——“玲珑锉”。触之冰凉似万年玄冰,内部星光般的晶点缓缓流转。

左手随即自台角堆放杂料的旧筐深处,捡出一块纹理细密、沉甸甸的阴沉木边角料。木料色泽黝黑,质地极为密实坚硬,未经打磨的边缘粗糙,入手沁凉沉重。

没有迟疑。

左手掌心稳稳压住那块黝黑沉重的阴沉木料,如同将其与生养它的土地重新连接。

右手紧握那柄“玲珑锉”!冰凉的琉璃质锉体与其心神瞬间契合!手腕悬停于木料之上几寸之遥!臂弯稳定如山峦基岩,连最细微的颤抖都被某种沉凝浩瀚的力量彻底抚平!

晨光熹微,透过破旧窗棂间仅存的几块残破窗纸,挤入幽暗的老铺。

梧桐树冠的巨大轮廓在窗外投下深邃流动的光影。

万千栖于枝头的灵鸟,仿佛感知到即将发生之事,喧嚣的鸣唱渐次停息,只余下玉叶摩擦的清越“沙沙”声。

天地间的气息在这一刻沉凝下来。

锉落!

嗤——

没有金属摩擦木质的锐响!

没有木屑纷飞的景象!

“玲珑锉”与那块质地坚实如铁的阴沉木接触的刹那,坚硬的木质仿佛变作最柔韧温软的丝绸!

细如蜂鸟喙齿的锐齿只是极其细微地嵌入了表层纹理。

紧接着,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被锉体碾过之处的木质,并非粉碎为常见锯末木粉,而是瞬间分离成亿万颗细碎到极致、纯粹到了透明、唯有在微弱光线下才能辨识出、缓缓流动着温润金色微芒的星点!

它们如烟!如雾!如被无形气流托起的、拥有生命的尘埃!

无声!

优雅!

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圣光芒!

从锉刃之下,从与木料分离的瞬间,便飘散开来,如一场无声的、金色的微雪!

细碎纯净的金色星尘在幽暗的陋室中静静飘舞、盘旋。

落在他沾满旧日尘灰、指腹粗糙黝黑的手背上。

落在他微敞的、洗得泛白破旧的粗布短褂肩头。

落在他因常年劳作略显佝偻的肩背。

落在他花白掺着灰尘的鬓角发丝。

落在他历经沧桑的面颊皱纹之中……

积年陈旧的木屑、污垢、汗渍……在触及这细碎金芒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上骄阳,无声无息地消融、化解。

冰冷的“玲珑锉”锋锐在指间流转,每一次落下,便有新的碎金微粒从木料中升腾、析出、然后温柔覆盖。

光阴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缓慢流淌。老铺幽暗深处,唯有锉刀无声移行,唯有金尘如雪纷扬。

不知过去多久,粗糙的阴沉木边角已然渐渐显露出一个复杂结构的雏形。李墨的手,他那柄蕴藏宇宙玄奥的锉刀,他的全部精魂,都沉浸在精微的塑造里。

窗外。遮蔽了半边天空的梧桐巨树,枝繁叶茂,亿万金红玉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清响与这无声的造物形成了奇特的共振。

栖息其间的无数灵鸟,不再喧哗,它们敛羽静立,小小的灵动的眼眸透过枝叶缝隙,安静地注视着陋室中那专注的身影,以及覆盖其身、如灵性光铠般缓缓流淌的金色星尘。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将道道凝聚的光柱投射进昏暗的老铺,光柱中翻飞的金尘如同活过来的精灵。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混着淡淡的金尘微粒,流下。

他佝偻着背脊,那层不断堆积、覆盖全身每一寸的细碎金芒,将他染成了老铺混沌光影中唯一的光源,也为他洗去凡俗岁月的沉重枷锁。

金色的微光浸入他掌沿坚硬的厚茧,细微的裂隙似乎被金芒悄然弥合。

他依旧佝偻着背脊,握着冰冷的“玲珑锉”,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每一次推进,都精准无误。

每一次分离,金尘无声覆盖。

汗液流淌的轨迹也在金尘的沾染下如刻痕,与手背上愈合中的旧疤,形成一种玄奥的呼应。

锉声匿迹,金芒覆盖下的身躯却仿佛比手中那柄来自荒古的锉刀更加沉凝。

光阴在这金尘覆盖、万籁俱存的方寸之地,凝成了永恒。

晨曦的光斑流淌着,移动着,渐渐覆盖了残破的地面,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凝而不散的金尘之路。

细碎无声,却构成了一个流淌的漩涡,覆盖着这个沉浸于无声造物的男人。

金尘如神赐的碎屑,无声无息地沉淀、附着,化作他鬓角霜雪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