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过荒场,裹挟着雪沫子扑打在脸上,如同鞭笞。王老汉蜷缩在冰冷污浊的雪地上,意识在剧烈的痛楚和冰冷的麻木中沉沉浮浮。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牵扯着后腰断裂般的剧痛,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鼻子和嘴唇因磕碰破裂而火烧火燎地痛着,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凉刺骨的雪泥,顺着下巴滴落。喉咙里堵满了土腥味、血腥味,呛得他几乎窒息。眼前的世界在旋转,灰白厚重的天幕,枯树狰狞的枝桠,都扭曲晃动,重叠出诡异的影子。
两只沾满污泥的厚底棉靴,毫不留情地踩踏着地上散落的糙米——那是他卖了老爹的念想才换来的救命粮,如今被踏进肮脏的雪泥里,和碎石烂草一同被碾压!那两个寄托了给豆儿希望的硬馍馍,在污泥坑中碎成了渣。
钱豹那肥硕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彻底遮蔽了王老汉头顶惨淡的天光。那张横肉堆积、醉意混合着狠戾的胖脸因贪婪而扭曲变形,豆大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噬人的凶光。他俯视着脚下这条在泥泞中痛苦挣扎的“老狗”,嘴角咧开,露出几颗黄腻的牙齿。
“搜!”钱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老汉混沌的意识里,“给老子仔细搜!角角落落都不要放过!那福寿号能开价的玩意儿,肯定藏得严实!”
三角眼的狗腿子得到命令,眼中凶光大盛。他狞笑着,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王老汉弓起的后背上!沉重的力道猛地压下,老汉痛苦的呻吟瞬间被压成一声闷哑的呜咽,整张脸再次狠狠撞进泥雪里!三角眼毫不理会,粗糙肮脏的手像铁钳一样,开始粗暴地撕扯老汉身上那件在方才冲突中本已破烂的棉袄!
嗤啦!嗤啦!
本就单薄陈旧的布料在蛮力下不堪一击,迅速化为碎片。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舔舐着老汉暴露出来的、同样布满补丁的夹袄和枯瘦的脊背、肩胛。
“娘的!真是个穷鬼!”三角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双手在老汉身上野蛮地抓摸拍打,隔着破夹袄摸索口袋。钱豹站在一旁,双手环抱胸前,带着一种看猎物流血的快意欣赏着。歪嘴的狗腿子则负责按住老汉还在痛苦挣扎、试图躲避的双腿。
摸索很快到了老汉胸前。
尽管老汉在极端痛苦和恐惧中,潜意识里仍旧死死守护着最后的、唯一的安慰。他那条破夹袄的内衬最深处,那个母亲留下的暗袋,他拼尽全力用胳膊想要护住。
“滚开!畜生!”老汉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怒吼,浑浊的眼睛因屈辱和绝望而赤红。他爆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力气,猛地翻滚身体,试图甩脱背上的压制!一只枯瘦如柴、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地揪住了夹袄前襟!
“嗬!老东西还藏!”三角眼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被甩开,反而被老汉的抵抗激起了更深的凶狠!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用足了十成的蛮力,朝着老汉护在胸前的手背和手腕猛劈下去!
“啪!”
如同枯枝断裂!
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了老汉半边身体!那只枯槁的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猛地向下折曲、塌陷!关节处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如同硬木崩裂的错位声响!
“啊——!!!”
王老汉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炸裂出来的悲鸣,饱含着超越了肉体极限的痛苦、屈辱和彻底崩溃的绝望!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他的身体猛地绷直,随后剧烈地痉挛,如同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抽动着。那只被硬生生劈折的手腕无力地垂下,骨头碎裂的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痛得他几乎失去意识,只有身体在本能地抽动、哀鸣。
三角眼趁机猛地扒开老汉被汗水、雪水、血水浸透的内衬,那个缝得极其隐蔽的暗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两指粗暴地伸进去,夹住了东西,猛地一扯!
一张皱巴巴、浸染了老汉体温甚至一丝血迹的黄色当票,和另一张更薄的、冰冷的银票(虽然数额小得可怜),被三角眼粗暴地从那象征最后庇佑和尊严的暗袋里扯了出来!仿佛扯掉的是老汉一层血淋淋的皮!
“老爷!找着了!”三角眼得意地将那薄薄的纸张举高,献宝似的递给钱豹。
钱豹一把夺过,贪婪的目光迅速在纸面上一扫——那写着“福寿号”名号的当票,那冷冰冰的银票数额。他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屑:“呸!果然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点子钱和破票!”但随即,那阴狠和贪婪再次翻涌上来:“可这上头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肯定是个宝贝!”他猛地将当票和银票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袖笼,然后一脚狠狠踩在王老汉那只鲜血淋漓、骨头茬子微微刺破皮肤的断手上,肥厚的皮靴鞋底碾动着污雪和皮肉!
“啊——!”王老汉仅剩的意识再次被剧痛撕裂,发出濒死的惨呼。
“说!”钱豹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那张油腻的胖脸几乎贴到老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带着浓重酒气的恶臭气息喷吐着,“那玉佩呢?!卖给福寿号了?还是藏在你那猪窝里?!敢撒谎一句,老子今儿就让你这老胳膊老腿永远留在雪地里!”
王老汉眼前全是狰狞晃动的鬼影。手腕和后背的剧痛几乎吞噬了他全部神志,只余下残存的一丝愤怒和不甘在燃烧。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角流着血沫,喉咙里嗬嗬作响,想说什么,却只剩下破碎的呻吟。
“不说?好!硬气!骨头够硬!”钱豹狞笑着直起身,朝两个狗腿子使了个狠厉的眼色。
三角眼会意,猛地揪住老汉被冷汗浸透的花白头发,狠狠将他几乎失去知觉的头拽离地面!另一只手攥拳,指节捏得咔吧作响,就要朝老汉面门重重砸下!
就在这时——
“几位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一个尖细惊慌的声音骤然从远处响起!伴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夹袄、戴顶破毡帽的老汉急匆匆从镇口方向小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是邻村过来买点盐、被这边动静引来看热闹的老熟人张老汉。他看清地上惨状和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作揖打躬:“钱爷!钱大老爷!消消气!消消气!这王老爹都快没进气儿了!出……出人命了钱爷!您大人大量……”
钱豹阴沉地剜了张老汉一眼,又扫了一眼蜷在地上如同烂泥、口鼻渗血、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微弱的王老汉。虽然心中杀机炽盛,但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打死一个穷鬼,纵然他手眼通天,也有些麻烦。更何况那值钱的玉佩很可能在福寿号手里攥着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去福寿号设法弄到手!这半死不活的老东西,随时可以捏死!
“哼!”钱豹恨恨地往地上那几乎失去知觉的王老汉脸上啐了一口浓痰,那黏腻的秽物砸在他的眼角和颧骨上。“便宜这老狗了!骨头倒是挺硬!”他阴鸷地扫过地上散碎的粮米和那几块被踩进泥泞深处的、给豆儿的硬饼干粮,对着两个狗腿子一摆头:“走!去福寿号!”
三条恶虎似的背影旋风般卷过荒场,留下雪地里一片狼藉和一个如同破布口袋般、在泥雪中无声蜷缩、血泥一团的老人。
靠山镇县衙后堂花厅内。
窗外的雪光透过精雕细琢的冰梅纹窗格,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清冷惨淡的影子。房间内却暖意融融。两个硕大的铜火盆烧得极旺,暗红色的兽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和一种价值不菲的熏香气息。一张紫檀木雕花云石台面的圆桌上,摆着几碟精细小巧、热气腾腾的茶点。
钱豹穿着一件崭新的玄色暗纹绸缎袍子,脸上的横肉在暖意里泛着油光,微微弓着肥胖的身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对着上首那位穿着青色便服、手捧一只描金白瓷小盖碗、正慢条斯理撇着茶沫的中年男子说话。
这男子面相微胖,三缕细须梳理得纹丝不乱,皮肤白皙,保养得极好,尤其一双手,指甲修得圆润干净,端着茶杯的姿态温文尔雅。正是靠山镇的县太爷郑明礼。
“……所以啊,大人您看,”钱豹的语气透着无比的谦卑和恰到好处的愤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王老汉,真真是我钱家几代的家生子奴仆!吃我钱家的,穿我钱家的!他爹娘死了的棺椁都是我爹舍的薄板子!谁曾想,这老东西贼性不改!昨晚我那过世的老娘传下来、压箱底儿的、请高僧开过光的金包玉麒麟佩,竟被他摸了去!那可是镇宅驱邪、保佑我钱家子嗣昌盛的宝物啊!我爹临终前还千叮咛万嘱咐……”
钱豹越说越激动,眼圈竟微微泛红,真像是遭了奇耻大辱、损失了无价之宝的孝子贤孙。他从袖中小心捧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小盒,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段色泽鲜艳明黄、质地油润细腻的……软布?布上端端正正嵌着一颗硕大滚圆的赤金镶口子母扣?扣上缀着一丝红缨络——这显然是件名贵的、专供富贵人家的佩饰扣子!
郑明礼端着茶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眼角余光从那颗耀眼的金扣子上掠过,又掠过钱豹袖口隐约露出的一角厚厚银票纸边。他不动声色,继续低垂眼帘,啜了一口清香的茶汤,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官腔特有的拖长音调:
“哦?有这等事?此玉佩既是贵府传家之物,又为令堂遗珍,事关重大,自不容宵小觊觎盗取。”他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磕碰脆响。目光终于抬起,落在钱豹脸上,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是一片不沾惹尘埃的冰冷,“不过……钱员外,你既是本县乡绅翘楚,也该知《大靖律》所载,‘私器入库,方可称赃’。这玉佩……既言为盗,人赃又在何处呢?”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戳向钱豹方才精心构筑的说辞基础!
钱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县太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说他偷了,拿出赃物(玉佩)来!没有赃物,你凭什么抓人?又凭什么定他盗窃之罪?
花厅内刹那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炭火在铜盆里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这时,一直垂手侍立在郑明礼身后、留着山羊胡、一身半新青布长衫、看起来像个落魄读书人的师爷赵文渊,适时地往前凑了半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谄媚中透着几分圆滑世故的微笑,先是对着自家大人极其恭敬地微躬了躬身,然后转向钱豹,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精光:
“大老爷明鉴!这案子,小师爷倒是听得明白几分。员外家这玉佩既是世代相传的宝物,又沾染着先人灵性,那等腌臜老朽,怕是早就将赃物倒手换钱了!不然他今日怎会去那福寿号?员外莫急,”他话锋一转,笑眯眯地指向桌面上钱豹袖口露出的那点东西,“您说这老仆窃宝,又有证物——员外亲见其藏匿当票,意图销赃!这便是人证、物证!至于那玉佩本体么……依小的愚见,那老东西既然已经当了,自然在当铺手里。员外只需拿着当票前去赎买回来,便是赃物所在!人证、物证齐全,这案子岂不铁证如山?正是人赃并获的典范啊!”
赵文渊这番话,简直如同神来之笔!既完美地替钱豹的指控找到了法律上的立足点(有当票即为“获赃”的组成部分),又不动声色地给县太爷的台阶垫得稳稳当当——赎买玉佩,钱豹自然是要大出血的,这笔银子最终会流向何处?不言而喻。
郑明礼端坐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左手几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极其轻微、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随即,他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瞥了一眼赵师爷,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哦?师爷这么一说,本官倒是有些通透了。只是……”他端起茶碗,又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灰白的雪景,“国朝律法森严,凡入室盗窃重宝者,按律应受杖责、流徙之苦,以儆效尤。此案……倒也简单明快。”
钱豹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了肚子,但紧接着又被“杖责流徙”四个字激起了更深的戾气!这老东西刚才在荒场还敢反抗,还让他当街丢了面子!岂能让他活着流放?!
钱豹肥胖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凶光一闪而逝。他立刻又换上一副无比沉痛恳切的表情,对着郑明礼深深作揖下去:
“大人!青天大老爷啊!这老奴非但偷盗传家之宝,今日在北荒场被小人撞破,竟敢暴起伤主!您看我这身上……”他指着自己袍子上一点不知何时沾上的灰痕,“便是他厮打所留!如此刁奴恶仆,目无尊卑,凶顽成性!若不严加惩处,乡里人岂不为非作歹之心暗长?!只怕……只怕会污了大人您的贤明清誉啊!”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此同时,他那只一直藏在袖笼里的胖手,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往前一递——几张厚厚的、面值可观的银票,仿佛只是无意中露出了半截,精准地碰到了赵师爷垂在身侧的、宽大的青布袖口边缘,如同落叶拂过水面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赵师爷脸上纹丝不动,手指却在宽大袖袍的掩护下,极其自然地一拢,那些银票就像融化在袖中一般消失无踪。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笑意,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郑明礼拱手,语气变得分外凛然:
“大人!钱员外所言极是!这刁奴入室行窃已是重罪!又敢当街抗拒抓捕、行凶殴主!此等逆天悖理、藐视朝廷法度纲常之徒,按律……”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铿锵的决绝杀意,“按律当加一等!断不能姑息!请大人即刻升堂!明正典刑!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郑明礼缓缓放下茶碗。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看向赵师爷和钱豹。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份疏离的冰冷,似乎多了一丝锐利和掌控的意味。他几根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的动作停了。他站起身,随手掸了掸并无褶皱的青袍前襟,温润的嗓音清晰而确定:
“刁奴悖主,猖獗至此,国法难容。师爷,传本官令,即刻升堂问案。”
“威武——”
“威——武——”
两排手持水火无情棍、身穿皂红公服、面沉如水的衙役,在公堂之下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水火棍规律地、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撞击声:“咚!咚!咚!咚!”
公堂之上,高悬的“明镜高悬”黑漆金字匾额在从大门涌进的惨白天光映衬下,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寒意。堂后幽暗处,一张巨大的、雕刻着狮獬图案的黑漆公案后,坐着整束了全套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的县令郑明礼。官帽两侧的翎羽纹丝不动,他脸上无喜无悲,眼神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只偶尔掠过堂下匍匐着的那个身影时,泛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微澜。
堂下跪趴在地上的,正是王老汉。
从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从冰冷泥泞的荒场拖进这阴森肃杀的衙门,再到被粗暴地按跪在这能刺伤膝盖的青石板上,他的神志都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弥留状态。浑身的剧痛——后腰的钝痛、手腕那断骨摩擦的尖锐剧痛、口鼻的闷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冰冷的石板寒气透骨,迅速抽走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格格打颤。他半阖着眼,视野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一片刺眼的红(衙役的公服)和阴冷的黑(梁柱、公案),以及上方那个如同云端神只般模糊而威严的身影。
堂上县太爷低沉、带着回音的问话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堂下罪人王五,你可知罪?”
“…………钱员外传家之宝,金镶玉麒麟佩,是否你所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