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毒从口入
断粮第五天的阳光,是没力气的。它懒洋洋地趴在营地上,像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棉布,沉甸甸的,透不出多少暖意。连风都带着气无力的,刮过帐篷时像声悠长的叹息,卷起地上的尘土,又慢悠悠地放下,仿佛连扬起尘土的力气都快没了。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些士兵。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仿佛一捏就碎。肚子饿得“咕咕”叫,声音此起彼伏,像群没吃饱的鸽子,在空旷的营地里回荡,透着股绝望的气息。
“林郎中!不好了!”王二的喊声像块石头砸进死水,瞬间打破了营地的沉寂。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人还没到,影子先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晃,像条挣扎的鱼。“张三他们……上吐下泻,快不行了!”
林越正蹲在药箱前整理草药。药箱是他从先生那里带出来的,边角已经磕碰得有些磨损,里面的草药也所剩无几,大多是些寻常的消炎止痛的玩意儿。听见喊声,他手里的《神农本草经》残页“啪”地掉在地上,泛黄的纸页在地上轻轻打了个旋。他心里咯噔一下,断粮这些天,士兵们漫山遍野挖野菜果腹,他就一直悬着心,怕的就是这个——误食毒草。
跟着王二冲进士兵营房,一股酸臭味混杂着粪便的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紧,忍不住想咳嗽。三个士兵蜷缩在草堆上,脸色惨白得像张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青紫色,像涂了劣质的颜料。他们正抱着肚子“哇哇”地吐,吐出来的全是黄绿色的水,里面夹杂着没消化的野菜碎片,溅在草上,像泼了一地的烂菜汤,看着让人揪心。
“吃了什么?”林越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搭上张三的手腕。脉搏跳得又快又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他又摸了摸张三的额头,滚烫,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就……就挖的野菜,灰扑扑的,叶子像菠菜……”旁边一个没中毒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皮,手里还攥着半把没吃完的野菜。那野菜叶子边缘有锯齿,茎上带着细毛,已经蔫蔫的,失去了生机。“大家都饿,见了绿的就往嘴里塞……谁知道……谁知道这玩意儿有毒啊……”
林越拿起那半把野菜,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刺鼻味,不像普通野菜的清香,倒有点像变质的草药,闻着让人不舒服。他又掐断一根茎,乳白色的汁液慢慢渗出来,黏糊糊的,像胶水一样能拉丝。
“是石龙芮!”林越的声音沉了下去,眉头紧锁。这东西他在先生的药圃里见过,长得像水芹,却是剧毒,误食了就会剧烈呕吐腹泻,严重的能断肠,神仙难救。“谁让你们乱吃东西的?不认识的野菜也敢往嘴里塞?”
“饿啊……”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再不吃,就得饿死了,还不如毒死痛快……至少不用受这饿肚子的罪……”
林越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断粮五天,别说士兵,他自己的肚子也空得发慌。昨天只喝了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半夜饿得睡不着,胃里像有只手在抓,又空又疼。可饿不是乱吃东西的理由,这毒野菜,真能要命。
“王二,烧点绿豆汤来!”林越对身边的士兵喊,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绿豆能解毒,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解药。“多放绿豆,熬稠点!越稠越好!”他记得先生说过,绿豆解百毒,尤其是这种植物性毒素,效果最好。
他又转向那几个中毒的士兵,声音放缓了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忍着点,喝了绿豆汤会好点。以后不许乱吃东西,挖回来的野菜,先给我看!记住了吗?”
士兵们虚弱地点点头,疼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越走出营房,看着外面三三两两挖野菜的士兵。他们挎着竹筐,低着头在草丛里扒拉,像群饿疯的兔子,眼睛里只有绿色,只要看到绿色的植物,就想挖起来塞进嘴里。
他突然想起扁鹊先生的话:“医者,上医医未病,中医医欲病,下医医已病。”现在断粮,防中毒就是“医未病”,比治已病更重要,也更难。治已病,救的是几个人;防未病,救的是一群人。
“都回来!”林越站在营地中央,对着挖野菜的士兵喊,声音在空旷的营地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挖回来的野菜先别吃,都给我送来!”
士兵们不明所以,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脸上带着疑惑。他们的竹筐里装着各种野菜,绿油油的,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谁也不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只知道能填肚子就行。
林越找了两个竹筐,放在营地门口,又从医疗帐篷里翻出块炭笔和几块木板。他要分清楚,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不仅能吃,还能当药。
他想起先生逼他背的《神农本草经》,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味苦,平。主瘀血,血闭瘕,寒热,破积聚,生肌。”当时觉得枯燥乏味,背得头疼,现在每个字都成了救命的符。
第一个竹筐上,林越写上“可食”,茎红,叶厚,味酸”。第二个竹筐写上“药用”,标着:“蒲公英:叶有锯齿,根黑,花黄,可消炎”“紫花地丁:叶细长,花紫,治疮疡”。
他把士兵们挖来的野菜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筐里。遇到不认识的,就翻出《神农本草经》残页对照,看形态,闻气味,掐开茎看汁液——先生教过,有毒的植物,汁液多为乳白色,气味刺鼻;无毒的多为清水,气味清香。这个法子,他当时觉得简单粗暴,现在却觉得无比实用,能救命。
一个士兵拿着一把类似芹菜的野菜,犹豫着要不要放进筐里,小心翼翼地问:“林郎中,这能吃吗?看着像家里的芹菜,闻着也有点像。”
林越拿过来闻了闻,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皱眉头。他掐断一根茎,茎里的汁液是乳白色的,黏糊糊的。“不能吃!这是毒芹,有剧毒,吃了会麻痹神经,比石龙芮还厉害!”他把毒芹扔在一边,用炭笔在木牌上又加了一行:“毒芹:叶像芹菜,根有臭味,汁液白,致命!”
士兵们看着那堆被挑出来的毒野菜,吓得脸都白了。刚才他们差点就把这些塞进嘴里,想想都后怕,后背直冒冷汗。
“林郎中,那以后挖野菜,怎么分辨啊?我们哪懂这些啊。”一个士兵问,眼里满是茫然。他们只会打仗,舞刀弄枪还行,辨草认药,真是一窍不通。
林越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是医生,还得是“野菜鉴别师”,不然真能饿死人,也能毒死人。
“今天不挖了。”林越对士兵们说,“下午我带你们去挖,教你们怎么认,哪些能吃,哪些能当药。学不会,就饿肚子!”这话有点像先生当年逼他背药名时的语气,严厉,但管用。
他指了指那两个竹筐:“这是‘可食’筐,这是‘药用’筐,以后挖回来的,先分清楚,插好木牌,谁也不许乱拿!出了问题,我唯你们是问!”
士兵们点点头,虽然肚子还饿,但看着那些毒野菜,也不敢再乱挖了。
林越看着那两个竹筐,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断粮日子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他必须让每个士兵都学会辨认野菜,从源头上防中毒——这比治好几个中毒的士兵更重要,是在救更多人的命。
他摸了摸怀里的《神农本草经》残页,纸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但上面的字却像有了生命,在告诉他哪些草木能充饥,哪些能治病,哪些能致命。
先生说过“天地万物,皆可入药,亦皆可入食,关键在辨”,当时觉得是大道理,现在才懂,这“辨”字里,藏着生存的智慧,也藏着医者的责任。这责任,沉甸甸的,压在肩上,也给了他力量。
第二节双筐辨物
午后的太阳稍微有点力气,把地上的草晒得有点暖。草叶上的露珠被晒得蒸发了,留下点点白痕,像撒了一层盐。林越挎着两个竹筐,站在营地外的山坡上,身后跟着十几个负责挖野菜的士兵。他们手里拿着小铲子和镰刀,眼神里带着点期待,也带着点紧张——期待能挖到能填肚子的野菜,紧张再挖到毒的,重蹈张三他们的覆辙。
“都看好了。”林越蹲下身,指着脚边一丛贴地生长的野菜。那野菜叶片肥厚,边缘有锯齿,茎是紫红色的,像染了血,在阳光下很显眼。“这是马齿苋,能吃,味有点酸,煮熟了凉拌都行。看清楚了,茎红,叶厚,掐开是清水,闻着有股清香味,像刚下雨后的青草味,很舒服。”
他用小铲子把马齿苋连根挖出来,抖掉泥土,根须白净,细细的。他把挖好的马齿苋放进“可食”筐里,动作熟练,像个经常挖野菜的老农。其实他也是跟着先生的书学的,以前在现代,超市里就能买到现成的,干净整齐,哪干过这在野地里刨土的活。
“记着,”林越举起马齿苋,给士兵们看,阳光透过叶片,能看到清晰的叶脉,像一张网。“它的叶子是对生的,像双胞胎,长在茎两边,一左一右,很整齐,这是特征,很好认。而且它的茎很脆,一折就断,但断口很整齐,不像有些毒草,茎断了会有黏液。”
一个年轻士兵叫狗剩,就是上次雪地里冻僵的那个。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马齿苋的叶子,叶片有点肉乎乎的,带着点韧性。“林郎中,这个我见过,以前在家挖过。我娘说这个能治拉肚子,煮熟了吃,真管用。有一次我吃了坏东西,拉了好几天,我娘就给我煮这个吃,吃了两顿就好了。”
“对,这是常见的野菜,安全,还能当药用,轻微腹泻吃点就好。”林越点点头,又指着旁边一丛开着小黄花的植物。那植物叶子边缘有深锯齿,像把小锯子,顶端顶着一朵小黄花,黄黄的,很可爱。“这是蒲公英,嫩叶能吃,稍微有点苦,开水焯一下,苦味就少了,拌点盐吃,很爽口。它的根更有用,挖出来晒干,能消炎,治嗓子疼、疮疡,效果很好,放‘药用’筐里。”
他示范着挖蒲公英的根,白色的根须很长,像老爷爷的胡子,沾着泥土,带着股土腥味。“看,根是白色的,断了会流出白色的乳汁,但这个无毒,别跟毒芹弄混了。毒芹的汁更稠,味也难闻,一股臭味,这个虽然也有汁,但味道不刺鼻,仔细闻,还有点淡淡的苦味。”
士兵们跟着学,有的挖马齿苋,有的挖蒲公英,把“可食”和“药用”筐分得清清楚楚。他们还在筐沿插了木牌,写上林越教的特征,生怕忘了。有的士兵记性不好,还在自己的手上用炭笔做记号,画个简单的叶子形状。
“林郎中,这个能吃吗?”一个士兵举着一把灰绿色的野菜,叶子背面发白,茎上有棱,摸上去有点扎手,像有细毛。
林越走过去看了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不刺鼻。“这是灰菜,能吃,营养还丰富。但记住,必须煮熟了吃,生的吃多了会感光,太阳一晒,皮肤会肿,会痒,跟被蚊子咬了一样难受,甚至会起水泡。”他把灰菜放进“可食”筐,在木牌上补写:“灰菜:叶背发白,茎有棱,需煮熟,忌生食。”
他们在山坡上慢慢移动,像一群觅食的羊,林越像头领头羊,指着各种植物讲解,士兵们像学生,听得认真,时不时提问,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这个叶子像羽毛的是什么?长得挺好看的,叶子细细的,像羽毛一样。”一个士兵问,他指着一株很高的植物,快到膝盖了,叶子分裂得很细。
“这是青蒿,不能吃,味道不好,有点冲,苦苦的。但能入药,解暑,夏天中暑了,煮点水喝就好。还能治疟疾,就是打摆子,忽冷忽热的那种病,效果很好。放‘药用’筐里。”林越解释道,他想起先生讲过青蒿素,虽然现在没有提炼技术,但原生药也有效果,能缓解症状。“这种草喜欢长在向阳的地方,生命力很强,到处都能看到。”
“这个开紫花的小野草呢?贴着地长,不起眼,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另一个士兵问,他指着一丛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叶子细长,开着一朵小小的紫花,像星星。
“这是紫花地丁,治疮疡的好药,叶子细长,贴着地长,全草都能用。把它捣碎了敷在疮上,很快就好,消炎止痛。放‘药用’筐里。”林越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紫花地丁的花瓣,很娇嫩,一碰就有点蔫。“这个在石头缝里也能长,生命力强,很好找。战场上受伤容易发炎,这个很有用,多挖点。”
林越一边教,一边在心里记,哪些野菜多,哪些药草常用,以后可以多采。他想起先生的药圃,里面种着各种草药,先生总是让他认,说“多认一种草,就多一条路,关键时候能救命”。当时觉得累,背药名背得头疼,现在才明白,这“路”就是活路,就是在断粮时不被饿死、不被毒死的路。
走到一片潮湿的洼地,水草丰茂,蚊子也多,嗡嗡地叫着,围着人转。林越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一丛类似芹菜的植物,脸色严肃起来:“看这个,这就是毒芹,跟能吃的水芹很像,大家一定要认清楚。但它的茎上有紫色的斑点,像被人不小心泼了紫药水,很显眼。闻着有臭味,像坏了的鸡蛋味,很难闻。根是空心的,有毒,碰都别碰,沾上汁液都可能出事,更别说吃了!”
他用小铲子把毒芹挖出来,根果然是空心的,像根小管子,散发着刺鼻的味。士兵们都往后退了退,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记住,长得像芹菜的,先看茎有没有紫斑,再闻味,有臭味的绝对不能吃!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东西太毒,吃一点就可能要命!”林越强调道,语气很严肃,希望他们能记在心里。
士兵们围过来看,吓得咋舌,上午中毒的事还没忘,心有余悸。
“林郎中,你怎么什么都认识啊?”一个老兵叫赵老栓,打了半辈子仗,从没见过哪个郎中还懂这些。“这些草看着都差不多,绿油油的,你一眼就能分出好坏,真神了。”
林越笑了笑,摸了摸怀里的《神农本草经》残页,纸都被磨软了,边角也卷了。“不是我厉害,是书厉害。这上面记着呢,哪些能吃,哪些能入药,哪些有毒,写得清清楚楚,都是前人用命换来的经验,能救命。”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你们也要学,不光为自己,也为身边的弟兄,多认一种毒草,就可能少一个中毒的人,多一条活命的路。”
士兵们点点头,学得更认真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了一个细节,恨不得把林越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太阳快落山时,两个竹筐都满了。“可食”筐里有马齿苋、灰菜、苋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药用”筐里有蒲公英、紫花地丁、青蒿,都是常用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往回走的路上,士兵们的脚步轻快了些,虽然肚子还饿,但手里有了能吃的野菜,心里踏实了,不像早上那样慌慌的,怕吃了有毒的送命。
林越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当“野外生存专家”也没那么难,只要用心学,用心教,再难的处境,也能找到活路。这大概就是先生说的“学以致用”吧,学的是死知识,用的是活智慧。
他想起先生总逼他背药草图谱,说“背下来不一定用得上,但用上一次,就能救一条命,值了”。当时觉得是负担,现在才懂,那些枯燥的图谱,那些拗口的特征,都是保命的符,在断粮的日子里,闪闪发光,照亮了生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