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的牺牲
香港新界上空翻滚着诡异的绿云,空气中弥漫着熟透果实腐烂前的甜腥。
农学会地下实验室里,宋慈将装满稻米孢子的针管对准自己脖颈。
“让我成为最后的实验品。”他平静地说,针管推进时皮肤浮现蛛网状菌丝。
在意识被丰穰之母吞噬的刹那,他看见覆盖整个星球的巨大稻穗——每粒稻谷都是尖叫的人头。
“原来我们…一直都是神的粮食。”他引爆氨气罐时,酸雨正落向中环摩天轮。
林正英接过他染血的手术刀,刀柄上刻着末代仵作的遗言:“解剖神明”。
新界的天空,是一种病。
不是香港惯常的铅灰色雨云,也不是台风来临前的沉黑,而是一种活着的、缓缓蠕动的绿。那绿色太浓郁,几乎要滴下汁液来,压在蜿蜒的青山与突兀的村屋上空,让白日也变得如同在腐烂水族箱底。空气里甜腻腥臊的气味更重了,像一万个果篮在密封的温室里同时熟透、败坏,引诱着昆虫,也催生着绝望。
农学会地下实验室的惨白灯光,在这样黏稠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微弱且不祥。灯光下,宋慈的手很稳。他那双曾经在无数尸体上寻找过真相、沾染过世俗污秽却也秉持着绝对理性的手,此刻正举着一支针管。针管里,幽绿色的液体缓缓荡漾,细看之下,里面似乎还有无数更微小的光点在沉浮,像是活着的尘埃。
针管顶端,尖锐的针头反射着冷光,对准了他脖颈侧方跳动的血管。
“宋老师……”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脸色惨白的年轻研究员声音发颤,想上前,脚步却像钉在原地。
林正英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道袍依旧整洁,但拂尘搭在臂弯,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他没有出声劝阻,只是看着。他懂得有些人选择的路,旁人无法,也无权拦阻。
宋慈的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早已看穿了这具皮囊,以及皮囊之外,这个正在加速异化的世界。
“数据记录仪保持开启。”宋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布满精密仪器和斑驳污渍的实验室里,“让我成为……最后一个实验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拇指毫不犹豫地推动了活塞。
“呃——!”
针尖刺入皮肤的微痛之后,是爆炸性的洪流。
那不是液体,是活着的、冰冷的火焰,顺着颈动脉疯狂冲向他四肢百骸。宋慈的身体猛地弓起,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又像是被投入了极寒的冰窟。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手指死死抠住实验台的金属边缘,指节瞬间失血泛白。
在他的皮肤之下,血管不再是青蓝色,而是变成了浓稠的墨绿,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凸起、蔓延,如同急速生长的植物根须。更可怕的是,以注射点为中心,细密如蛛网般的白色菌丝从他皮肤下浮现出来,迅速织成一片死亡的纹身,向着他的脸颊、他的胸口爬去。他的眼球充血,眼白部分也被细小的菌斑侵蚀,视野开始闪烁,扭曲。
实验室的警报器发出尖锐的嘶鸣,红灯旋转,将他脸上不断增殖的菌丝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鬼魅。
“理性……数据……”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嘲笑自己毕生的信仰。感官的堤坝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不再是“看到”或“听到”,而是被无边的意识洪流直接淹没。
他“尝”到了脚下泥土深处,那些稻根如同贪婪的吸管,吮吸着并非水分的养料——是沉积了百年的尸骸,是战场上未干的怨血,是都市下水道里冲刷不掉的欲望残渣。他“听”到了无数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在他的脑髓深处直接响起。那是新界农夫在稻浪旁虔诚跪拜的祈祷,是九龙贫民窟里饿殍临死前的呻吟,是中环写字楼内对金钱和权力永不魇足的咀嚼声……所有这些人类的渴望、匮乏、贪婪、绝望,汇聚成一条污浊磅礴的精神河流,呼啸着涌向一个意识的终点。
他的意识被这股洪流裹挟,不断下坠,穿过黏稠的黑暗,穿过由腐败有机物构成的、温热蠕动的岩层,终于,“看见”了。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拥有具体形态的神只。
那是一片无垠的、搏动着的“丰饶”。覆盖了整个视野,延伸至宇宙的尽头。它由无数巨大的、金黄色的稻穗构成,每一株稻穗都在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直接翻译成理解,是亿万生灵饥饿时的腹鸣。而当他“看”清那稻穗上结出的累累硕果时,残存的人类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每一粒饱满的、金黄诱人的稻谷,都是一个缩小的人头。
男女老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种族,表情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在发出无声的、永恒的尖叫。他们的眼睛空洞,嘴巴张成黑色的o形,密集地簇拥在一起,随着稻穗的摇摆而晃动。
这就是粮食。这就是被崇拜、被祈求、被吞噬的“丰穰之母”。
就在这时,一个意念,冰冷、庞大、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如同星体运行的自然法则,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