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澜僵在那里,捏着那枚冰蓝剑穗,手心全是冷汗。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了半天,直到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才猛地回过神。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点冰蓝的微光。犹豫了很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地,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将那枚小小的剑穗,一圈、一圈,缠绕在了自己那根用来练剑的、丑陋枯枝的末端。
枯枝粗糙,剑穗精致。冰蓝的微光缠绕在灰败的枯木上,形成一种极其古怪又脆弱的对比。
沈沧澜看着那根绑了剑穗的枯枝,又偷偷抬眼看了看远处静坐的师父。洛云归的身影在惨淡的日光下,如同一块沉默的墨玉。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枯枝上冰凉的穗丝。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丝暖流,缓缓淌过冻僵的心口。
他低下头,不再看师父。只是用那只布满冻疮的手,更紧地握住了那根绑着冰蓝剑穗的枯枝。
日子像孤霜峰顶冻住的溪流,缓慢地淌着。沈沧澜依旧每天跟着洛云归练那枯燥的剑式,依旧啃着硬邦邦的石板馍,依旧冻得手脚发麻。但好像……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青珏来得更勤了。有时落在他肩头,用那淡金色的喙轻轻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有时在他练剑时,停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歪着小脑袋看,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像是在给他打气。
这天下午,沈沧澜拖着疲惫的身子,拄着那根绑了冰蓝剑穗的枯枝,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那间冰冷的石屋挪。刚绕过一块巨大的山岩,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是几个穿着杂役弟子灰布短褂的半大孩子,正围在一处背风的石窝里,撅着屁股不知道在扒拉什么。看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才七八岁,脸蛋都冻得红扑扑的,哈着白气。
“嘿!快看!这块像不像把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头,兴奋地嚷嚷。
“不像不像!我这个才像!你看这尖儿!”另一个瘦小的孩子不甘示弱,举起一块长条形的冰溜子。
“都让开!看我找到的宝贝!”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挤开众人,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一个东西——那是一只冻僵了的、不知名的小甲虫,黑黢黢的,几条腿蜷缩着。
“切!死虫子!有啥好看的!”虎头小子不屑地撇嘴。
“就是!丑死了!”瘦小子附和。
小丫头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们……你们才丑!我的虫虫最好看!”
沈沧澜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看着那群吵闹的孩子,下意识地想绕开走。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习惯了沉默。跟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打交道?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那个扎冲天辫的小丫头一扭头,正好看见了他。
小丫头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顾不上委屈了,蹬蹬蹬就跑了过来,仰着小脸,好奇地打量着他,尤其是他手里那根绑着冰蓝剑穗的枯枝。
“瘸腿师兄!”小丫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声音在寒风里格外清晰,“你的棍子上绑的啥?亮晶晶的,真好看!”
沈沧澜身体一僵,握着枯枝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瘸腿师兄……他垂下眼,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是剑穗!”小丫头自顾自地说着,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点冰蓝微光,“我能摸摸吗?”
沈沧澜没吭声,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本能地想后退,想把枯枝藏到身后。
“小铃铛!别乱碰人家的东西!”那个虎头小子也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小丫头,警惕地看了沈沧澜一眼,尤其是他那双异色的眼睛和一身破旧的棉袄,“他是洛师叔捡回来的那个……听说可凶了!小心他咬你!”
“才不凶呢!”叫小铃铛的丫头甩开虎头小子的手,固执地看着沈沧澜,“师兄的穗子好看!比我的虫虫还好看!”
沈沧澜依旧沉默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冻得脸蛋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看着她伸出来又缩回去的小手,看着她眼里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羡慕?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拒绝?呵斥?还是像以前在北境那样,用凶狠的眼神吓退这些烦人的小东西?
他握着枯枝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枯枝末端,那枚冰蓝的剑穗在惨淡的日光下,流转着温润清冷的光。
过了好一会儿,在几个孩子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中,沈沧澜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握着枯枝的手,往前递了一点点。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但那根绑着冰蓝剑穗的枯枝,确实离那个叫小铃铛的丫头更近了些。
小铃铛眼睛瞬间亮了!她惊喜地“呀”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极其轻、极其快地,在那流转着冰蓝微光的穗丝上,碰了一下!
“凉的!”她收回手指,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又开心地笑起来,“滑滑的!真好看!”
沈沧澜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传来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孩童指尖的温热触感,像一片羽毛拂过冰面,转瞬即逝。
他看着小丫头脸上纯粹的笑容,看着那笑容里映出的、自己枯枝上那点冰蓝的微光。那只一直低垂着的、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握着枯枝的手,没有再收回来。
小铃铛像是得到了鼓励,胆子更大了点,又伸出小手,这次胆子大了些,轻轻摸了摸那颗米粒大小的冰蓝玉珠。
“真漂亮……”她小声嘟囔着,小脸上满是欢喜。
旁边的虎头小子和瘦小子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那枚剑穗,又看看沉默的沈沧澜,眼神里的警惕似乎也少了一点。
“师兄,”虎头小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这棍子……是练剑用的吗?”
沈沧澜沉默了片刻,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哇!师兄你会练剑啊!”瘦小子惊呼一声,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好厉害!”
沈沧澜握着枯枝的手指又紧了紧。厉害?他想起自己那笨拙僵硬、被师父训斥了无数次的剑式,嘴角下意识地绷紧。
“师兄师兄!”小铃铛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能……给我们看看吗?就比划一下下!”
沈沧澜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比划?在这群小东西面前?他脑子里闪过自己那蹩脚的动作,闪过可能出现的嘲笑目光……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转身就走。
可……他看着小铃铛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虎头小子和瘦小子同样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冻得通红却充满生气的脸蛋。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握着那根绑着冰蓝剑穗的枯枝,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枯枝横在身前,摆出了一个最最基础的起手式——洛云归教他的第一个动作。
动作依旧笨拙,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僵硬。手腕不稳,枯枝的尖端微微颤抖着。
没有嘲笑。
“哇!”小铃铛第一个拍起小手,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师兄好厉害!”
“像!真像!”虎头小子也瞪大了眼睛,用力点头。
“就是就是!比我们捡的石头像多了!”瘦小子也跟着附和。
沈沧澜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动作,听着耳边那几声稚嫩却真诚的赞叹,看着眼前几张冻红却充满活力的笑脸。一股极其陌生的、如同温水漫过冻土般的暖意,极其微弱地,从他紧握着枯枝的掌心,顺着冻僵的臂骨,一点点向上蔓延。
很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那只一直低垂着、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深处,那点常年冻结的冰层,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丝。嘴角那几道深刻的纹路,极其艰难地、极其不自然地……再次向上牵动了一下。
依旧僵硬。依旧短暂。
但这一次,那弧度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孤霜峰顶的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铅云,将冰冷孤峭的山峰染上了一层极其稀薄、近乎于无的暖金色调。
沈沧澜拄着那根绑了冰蓝剑穗的枯枝,站在背风的岩石后面。他微微仰着头,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安静地望向天边那抹转瞬即逝的暖色。
风撩起他额前几缕枯草般的乱发,露出额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疤痕。他脸上那些冻裂的口子依旧清晰,嘴角的弧度也早已平复,恢复了惯常的紧抿。
但在他眼底深处,那片常年被北境冻土阴霾笼罩的冰原之上,似乎有一粒极其微小的、带着暖意的星火,在呼啸的风雪中,悄然亮起。
微弱,却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