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曙光
风在岩窟外发出鬼哭般的长嚎,卷着雪粒子从黑岩上方掠过,偶尔有一星半点落进凹坑深处,敲在冰面上溅起更细碎的霜粉。这片勉强从风口中撕出的安宁像一层薄冰,随时会碎裂。
洛云归站在坑底最深沉的阴影里,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在袖袍内微微蜷缩了一下,又很快绷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霉饼粗糙的触感,和那孩子牙齿硬磕在上面留下的微震。她没再看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目光穿透那层稀薄惨淡、忽明忽灭的惨白月光,落在坑外翻滚的铅灰雪幕深处。
体内沉寂的冰寒灵力流转着,压制着腕间被啃咬后的细微灼痛感和更深处那道无形的道心裂痕。那裂痕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正缓慢地滋生着寒气,丝丝缕缕透进四肢百骸。她需要离开,尽快找到下一个灵气节点来稳定冰魄剑体。
就在她指尖微微扣紧,足下霜气无声凝聚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断弦般嘶哑的抽气声,突兀地撕裂了坑底沉闷的空气。
洛云归垂在冰蓝剑穗旁的手指一顿。
目光回落。
坑底冰面上,那团裹在污秽兽皮和破布里的瘦小身体正剧烈地痉挛起来。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扭动挣扎,而是更深层的、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颠倒翻绞的痛苦抽搐!他的手脚蜷缩得如同烧红的虾子,紧紧地抵住腹部,每一根裸露出来的、布满裂口的脚趾都在因为剧痛而死死抠住冰面!
“呕……嗬——!”
喉管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爆发出干裂的、不成调的呕吐音!但那里早已空瘪得榨不出任何东西,只有粘稠的涎液混着未消化的霉饼碎渣和浓重的血沫子,从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青紫的口唇中猛地溢出来!酸腐的霉臭和新鲜血液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浓烈刺鼻!
他那双紧闭的金银异瞳猛地睁开!瞳孔涣散地放大,里面只有被剧痛灼烧后留下的灰烬和白翳!眼白完全被猩红的血丝占据!他仰着头,脖颈因为呕吐的力道而绷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或者抽搐都像是垂死的挣扎!
汗水瞬间湿透了他额前污秽纠结的毛发,一绺绺地黏在布满冷汗的皮肤上。刚刚那点喂下去的霉饼,如同最残酷的毒药,在他那具早已被北境冻土摧残得千疮百孔的躯壳里发起了疯狂的叛乱!
洛云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紧了一瞬。
不是因为呕吐污秽或气味。而是那痛苦抽搐的姿态,那绝望却徒劳的干呕,像一把带着冰碴的刷子,狠狠地在她神魂深处某个早已结痂的伤口上反复刮过!
那冰缝!那死人的腐臭!那硬得像石头的霉饼!
当她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往下咽时,那霉斑深处恶毒的寒意混着死人血气的冰渣,顺着她的喉咙一路刮进胃袋!像无数把冰刀在里面疯狂搅动!内脏瞬间痉挛!胃壁被刮得像是要剥落!她想吐,想把所有吞下去的东西都呕出来!可身体却背叛了她,饥饿感像一个黑洞,死死吸住了那些带来巨大痛苦的“食物”!冰火交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甚至以为自己就那样蜷缩在尸堆里,抽搐着、无声地呕吐着血沫冻死在角落!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寒气的共鸣,无声地在这冰冷的坑底荡开。
地上蜷缩的狼孩身体猛地一挺!脊背向上反弓出一个恐怖的弧度!像是被无形的冰锥从脊柱刺穿!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从腹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剧烈抽搐!腥臭的血沫像不要钱似的混杂着涎液往外喷涌!身体随着痉挛的节奏在冰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
砰!额头狠狠撞在身后孤岩一处裸露的尖锐冰棱角上!
一道细微的白印在他沾满污血和汗液的额角一闪即逝,随即被新的污垢填平。
那剧烈的撞击似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对不上焦,最后几乎是凭借着一种对寒冷和强大存在的本能感应,死死锁定了洛云归模糊的身影!
那双眼睛里之前的凶悍野性、求生疯狂,全被难以言喻的巨大痛楚碾成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无助!像只被陷阱撕裂腿骨、又被猎人阴影笼罩的幼兽!
呜……呜……
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嘶哑哀鸣。身体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粘液的溢出和血沫的翻涌。那双枯枝般的手在冰冷的冰面上无助地抓挠着,指尖被冻得更硬,试图抓住些什么来抵抗这彻骨的剧痛和寒冷,可是冰面滑不留手,只有更深的绝望。
冰屑刮擦着冰面,留下淡淡的凌乱划痕。
呜……
哀鸣声带着无尽的空洞和痛苦,在风声呼啸的间隙里,微弱却固执地持续着。像一根冰针,扎在洛云归那冰层覆盖的心海之上。
她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模糊轮廓、充斥着无尽痛苦和本能恐惧的金银异瞳。
时间在这小小的冰坑里被拉得沉重、粘稠。
洛云归沉默着。
墨色的衣袍在冰面卷起的微风中无声地拂动。悬在腰侧的霜溟剑,那串冰蓝的剑穗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暗淡了几分。
体内的冰魄灵力运转着,与腕间残余的丝丝灼痛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冲突。更深处那道道心裂痕滋生的寒气,比这北境最深处的死寂更冷。它在低语,如同亘古冰川内部碰撞挤压的闷响:扔掉这个包袱!寻找节点!稳固剑体!他是负担!是染指你道心的秽物!
斩断!如同斩断你过往所有无谓的牵连!
念头如冰刃划过,干脆利落。
足下无形的霜气再次弥漫开来。她的手指,捏着一粒从坑外卷入的、硬如铁砂的雪粒子,冰壳在指尖下无声碎裂,化为更细的冰尘。
是该走了。
她微微侧身,动作凝练,准备再次化作那一道划破死亡的流光。这冰坑的冰冷稀薄灵力根本不足以平复道心裂痕和剑体的躁动。再待下去,无益。
然而。
就在她的身体微微转动,即将拔地而起的那一刹那!
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地上。
那狼孩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剧痛的间隙里,竟抬起了一只颤抖得不成样子、布满青紫冻疮和划痕、枯瘦到只剩骨头的小手!
手臂无力地抬着,微微前伸。
那只小手极其笨拙、极其扭曲地弯曲着,试图抓住她的袍角!像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动作如此可笑,如此徒劳。指尖距离那飘动的、仿佛融于阴影的墨色衣角,至少还有半臂之遥!抓,只能在冰冷的空气里徒劳地划动!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呕出血沫,却挣扎着试图完成这个动作!
他看不见!
他只是凭着对那股微弱残留血腥气味和强大冰冷存在的方位模糊感应!
他根本够不到!
那只手就那么徒劳地停在半空,剧烈地抖动着。每一次抽搐的间隙,它都本能地、固执地试图再向前挪动一分!即使每一次努力都只换来更深沉的痛苦!
手腕在抖!连带着整个单薄的身体都在因为用力而微微前倾!额角刚刚撞在冰棱上的地方渗出一点新鲜的血痕!
呜咽的低鸣,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那不再仅仅是痛苦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绝望中本能的呼号?
冰针扎在冰面上,留下更深的痕迹。
洛云归离地半寸的足尖,凝固了。
那道足下的霜气,无声地向内溃散了几分。
阴影深处,那双墨色衣袖包裹下、紧捏着冰渣碎末的手指,指节根根泛起用力过度的白。
坑外的风卷过岩窟顶部,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呜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被拉扯变长。
洛云归的动作彻底静止。
她如同再次被钉回了坑底那片凝固的冰面之上。风撩动她的兜帽边缘,露出下颌那一条绷紧得如同寒铁锻打出的冷硬线条,在摇曳的惨淡月影下,透着决绝的孤寂。
深坑底部涌动的寒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走了一丝活力,变得更加纯粹而死寂。远处雪原魔物的嗥叫如同铁锈摩擦着冰壁,一声长似一声,撕扯着夜幕,在狂风中卷来令人不安的躁动与……浓得化不开的饥饿气息。
洛云归的目光缓缓收回,从那徒劳前伸、在冰冷空气里抖得不成样子的小手,落在了冰面上那双因为剧痛和恐惧而瞳孔失焦的金银异瞳之上。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倒映着坑口那一方铅灰得令人窒息的天穹,没有光,只有濒死的灰霾弥漫。
冰魄剑心深处的寒气越发冷厉,如同无数冰冷的蛛网般沿着她的经脉缠绕、生长。
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离开。
念头清晰得如同霜溟剑出鞘时的寒芒。
足尖之下,那溃散后又强行凝聚的冰霜之气瞬间暴涨,如同一道无声的冰环向外推开,将坑底仅存的一点浮尘冰屑也吹拂开去!
身躯微微前倾,蓄势待发的前兆!
呜——!
就在这气流将动未动的瞬间!
地上蜷缩着剧烈抽搐的小兽身体猛地一僵!如同一张被拉断的破弓弦!那前伸的枯瘦手臂因这剧变而颓然垂落,“啪嗒”一声软软地砸回冰冷的冰面!一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呜咽的声音如同被切断气管般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瞳孔里的灰翳骤然扩散、放大,吞噬了所有神采!一直艰难起伏着、如同风箱残片的单薄胸膛,像是最后一颗火星彻底熄灭——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