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束缚的爱(七)终(1 / 2)

第十日,朝阳殿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落地的声音。

君笙坐在窗边矮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视线却穿透书页,牢牢锁在床榻上沉睡的身影。

晨曦的光透过长窗,在陌尘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仿佛陷在无法挣脱的泥沼里。

凌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立在几步开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神君,众仙家已在神君殿等候多时了……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提议迎回今朝君主主持大局……”

君笙的目光甚至没有从陌尘脸上移开半分,只是淡漠地将手中的书卷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告诉他们,想怎么做,随他们心意。以后只想陪着他。”

他的声音咬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凌玉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劝道:“神君,如此……恐失人心,于仙宫稳定不利。

您还是……移驾神君殿露个面吧!”

“让他们有事,写成奏本呈上来。”君笙终于侧过脸,目光扫过凌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又落回陌尘身上,声音低沉下去,却清晰地宣告:“再告诉他们,明日,是本君与顾忘悠仙子的大婚之期。

仙宫各处皆已装点完毕。

以后都不开仙会。想迎谁当君主就去请,不用禀告。”

凌玉心头一震,看着君笙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终究只能躬身:“……是,属下遵命。”

他无声地退了出去,殿门轻轻合拢。

就在殿门关上的刹那,床榻上的陌尘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痛苦,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彻底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魇深渊……

梦境:清元道宫。

云雾缭绕的仙山琼阁,庄严肃穆。

公仪尘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步履沉稳地踏入正殿,对着高座之上宝相庄严的清元圣母深深一揖,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弟子公仪尘,拜见师尊。”

清元圣母缓缓睁开眼,眸中古井无波。

她抬手,一道流转着金色符文的玉简便飘至陌尘面前。

“此乃天庭册封你为北宸星君的神谕,”圣母的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收下后,自行择日赴任。”

陌尘并未去接那玉简,反而再次躬身,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弟子惶恐。

修行之路尚存诸多缺陷,心性未稳,恐难当星君重任,有负天庭所托。恳请师尊代为禀明天帝陛下,收回此旨意。”

圣母深深看了他一眼,玉简无声飞回她袖中,只余一声悠长的叹息:“罢了。此事……为师替你周旋一二。”

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望你谨记,莫要再行那等损人不利己、自毁道途之事。”

陌尘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静:“十世红尘历劫,弟子……经历太多。

为堪破情关,明辨本心,已修出‘善’、‘恶’两具分身,代弟子体悟七情六欲。

过往种种,皆是弟子认知不足,道心蒙尘所致。

弟子如今……已决意重修无情大道,以弥补前愆。”

“修行一道,最忌心浮气躁。”圣母的声音带着告诫:“心性平稳,道基方固。

贪功冒进,只会适得其反。”

“弟子明白,让师尊忧心,是弟子之过。”陌尘抬起头,眼神清冽:“弟子愿自罚领罪,以儆效尤。”

“自罚便不必了。”圣母摆了摆手:“所幸你所言那些错处,皆是你以凡人之身历劫时,由那两具分身所为,并未真正玷污你本尊清名。”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让你修此道是想让你用分身去救灵瑶和她的孩子,只是没想到这两具分身……

终究是有损你心性的,所以你打算何时彻底了结分身让三魂七魄彻底融魂。”

陌尘眼神微凝,答道:“弟子尚能控制,让师尊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眼下当务之急有二:其一,关乎三界存亡之大劫,不知师尊有何应对之策?

其二……”他停顿了一会,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波波动:“灵瑶的孩子,君笙。本来十世历劫前就应该带他出来,如今两千年已过,弟子该去履行承诺。

师尊请问他被囚于天牢星域,刑期何时刑满?

弟子欲……亲往带他出来。”

清元圣母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针。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来到陌尘面前。

那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她凑近陌尘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寒冰刮过骨髓的声音,低语了几句:“他的刑期是天帝陛下亲自定下的……你想收他为徒,便收,实在不行,你就……”

陌尘的身体瞬间僵硬。

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震惊的颤抖:“师尊,此举……此举有违天道伦常。

恐……恐有不妥。”

清元圣母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她抬手,不容置疑地按在陌尘肩上:“尘儿,为师……是为你好。

要是能用这个办法将他带出来,也省了分身消散带来的反噬。”

一股强烈的心悸瞬间攫住了陌尘。

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仿佛脚下的仙宫都在崩塌。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急促道:“师尊,分身……分身有难。

弟子心有所感,必须立刻前去查看。”他甚至顾不上失礼,转身便要离去。

“此一去……”圣母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恐难再见,因果纠缠,这是你必须经历的苦难。”

梦境:混沌雾海入口,无尽海域。

茫茫群山,死寂荒芜,终年被灰蒙蒙、翻涌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雾气笼罩。这里是三界与未知虚无的边界,气息混乱而危险。

一道狼狈的白色身影正竭尽全力地御风飞遁,速度快得拉出残影。

他身后,一个浑身笼罩在浓稠如墨、不断扭曲蠕动的黑影中的“人”紧追不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他们的方向,直指雾海深处那片被称为“天牢星域”的绝地。

“不知这位道友为何对在下穷追不舍?”小善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惊怒,在呼啸的风中传来。

那黑影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狂笑:“哈哈哈,要不……你猜猜我是谁?再猜猜……是谁派我来取你性命?”

那笑声带着戏谑。

小善心神剧震,强行稳住遁光:“我才不上你的当。

不就是……不就是先前对你这闷葫芦主动示好了几分?

至于编造这等荒谬理由来杀我?”

“主动?”黑影的笑声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寒意:“我叫无名。

与公仪尘在这混沌雾海深处,相依相伴了数万载岁月。

这世上,只有我,能真正杀死他。

你莫名其妙地来找我,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此可疑,我不杀你,杀谁?”

话语间,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煞气如同毒蛇般噬向小善后心。

小善惊觉,回身掐诀:“清元剑诀,化剑为盾。”无数道清冽的剑气瞬间凝聚成一面巨大的光盾,挡在身前。

“轰——!”黑煞撞在光盾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光盾剧烈震颤,裂纹蔓延,小善被震得气血翻腾,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不错,”无名黑影中传出略带赞许却更显冰冷的声音:“从他那里,倒是学了不少真本事。”

小善不敢恋战,一边飞速后撤,一边双手结印,引动九天神雷。

粗壮的紫色电龙撕裂灰暗的天空,咆哮着劈向无名。

两人在高空激烈缠斗,剑光与煞气碰撞,雷霆与魔影交织,每一次交手都引得空间震荡。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小善艰难地抵挡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周身布下的防御结界被一层层撕碎,他嘶声质问:“我们与本体同源而生,不分彼此。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正因为你们与他没有区别。”无名攻势更猛,黑影翻腾,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你们就是他道心分裂出的毒瘤。

你们的存在,就是在蚕食他,最终会彻底取代他。

所以,你们必须死。也不知道是谁让他修炼这种禁术,这种不溶于世间的道。”冰冷的宣判,不带一丝情感。

“理由呢?”小善目眦欲裂,再次凝聚起破碎的剑盾:“我们自本体历劫飞升后,谨守本分,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苍生、对不起凡俗之事。

你们凭什么定我们死罪?”他历劫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那些由他或小恶主导的、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此刻被无名冷酷的话语强行揭开。

“别急,现在就给你数一数过往的事,你们会忘不代表我会忘记,他们会忘记。”

他顿了顿说道:“第八世犯贪欲罪:他是凡间声名狼藉的炼丹师“鬼手”。

为了炼制传说中的“长生丹”,他诱骗、囚禁了整整一个村落的童男童女,以他们的心头精血为引。

当清元圣母化身的老妪找到他时,丹炉内血气冲天,孩童的啼哭已微弱如蚊蚋。

圣母悲悯的声音穿透丹房的腥臭:“贪念蒙心,道基已毁。

长生非药石可求,唯在放下屠刀。”

他癫狂大笑,将圣母也投入丹炉,最终丹炉炸裂,他重伤濒死,是圣母强行逆转丹炉反噬才救下他一丝残魂。

他对着圣母离去的背影嘶吼:“我没错,是他们自愿献祭的。”

第九世犯情欲罪:他转生为艳名远播的花魁“倾欢”。

这一次,他爱上了前来渡化他的道士。为了得到赤玄子,他无所不用其极,下药、构陷、甚至以全城百姓的性命相胁。

当赤玄子被他设计破杀戒,在祖师前自戕谢罪时,清元圣母出现在烟花柳巷,看着抱着玄子尸体、状若疯魔的你,叹息道:“情之一字,最是蚀骨。

强求不得,反成孽障。

你毁了他,也毁了自己的道心。”

他抱着冰冷的尸体,对着圣母歇斯底里:“我爱他,有什么错?

是这该死的规矩错了。”

第十世犯杀欲罪:他成了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屠城”。

因爱妾被敌国掳走,他一怒之下,竟下令坑杀已投降的三万敌军俘虏。

尸山血海,怨气冲天。

清元圣母站在尸骸堆积如山的城头,看着杀红了眼的他,声音冰冷如铁:“杀伐果决,非为将之道。

屠戮生灵,业火焚身。

你心中无苍生,唯有私欲魔障。”

他挥刀指向圣母,狂笑不止:“挡我者死,杀一是罪,屠万为雄。

这天下,谁能定我的罪?”最终,他被麾下愤怒的士兵乱箭射死,死前眼中只有疯狂的恨意。

“前几世暂且不说,就凭后面三世的这些,足以让他声名狼藉。”

无名冰冷的声音将小善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带着审判者的无情:“每一世,都是你们善恶分身主导,将本体引向深渊。

每一世,都需圣母强行干预,才能挽回一丝道心不灭。

你们的存在,就是本体最大的心魔和污点,你们妄图取代他,掌控这具完美的仙躯,所以,你们必须死。”

话音未落,无名双手猛地一合,周身翻涌的魔煞骤然凝聚,化作无数道狰狞的黑色锁链,缠绕着恐怖的混沌灰雾,如同天罗地网,铺天盖地罩向小善。

其中一道灰雾锁链速度最快,如同毒蝎的尾针,瞬间擦过小善的手臂。

“嗤——!”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传来。

小善低头,只见手臂上被擦过的地方,血肉并未破损,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侵蚀。

瞬间变得灰败、枯萎,失去了所有生机,更可怕的是,一种源自灵魂的虚弱感弥漫开来。

“你……你真的可以伤我本源?”小善骇然失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这混沌雾,竟能直接伤害到他们这些由红尘道心凝聚的分身。

就在无名那蕴含着毁灭性混沌雾的一击即将彻底吞噬小善的刹那。

“师兄小心……”一道银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斜刺里冲出,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小善身前。

“噗——!”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月尘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点点殷红溅在小善雪白的衣襟上,血红一片。

他替小善硬生生承受了那致命一击。

“月尘。”小善惊恐的一把抱住软倒下来的月尘:“小狐狸,你怎么来了?

你不该来。”看着月尘瞬间惨白的脸和胸口晕开的血花,小善的心如同被撕裂。

月尘强忍着剧痛,艰难地喘息,眼神却无比坚定地看着小善:“师弟……见师兄独自出来,久久不归……心中不安……便循着气息……追了过来……”他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溢出更多的鲜血。

“碍事的小畜生。”无名震怒,黑影剧烈翻腾,显然没料到会被打断。

他厉声咆哮:“给我上,杀了他这个叛徒,都是因为你,公仪尘才会变成这样。”

随着他的命令,周围翻涌的混沌雾气中,竟又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数十道扭曲的黑影,如同鬼魅,手持煞气凝聚的兵刃,齐齐向受伤的月尘和护着他的小善扑杀而来。

霎时间,剑鸣凄厉,破空声刺耳。

黑影的咆哮、兵刃的碰撞、混沌雾气的嘶嘶侵蚀声,混合着凛冽的风声,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无名身影如鬼魅般欺近,一只由纯粹魔煞凝聚的龙爪猛地抓向月尘的肩头:“小狐狸,跟我回去认错。

他不是你的师兄,他是窃取你师兄身份的邪魔。”

月尘奋力挣扎,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骗鬼呢,他就是我师兄。

你……你该不会是因为师兄也喜欢我,你心生嫉妒,才要杀他灭口吧?”

少年情急之下的质问,却歪打正着地戳中了某种隐秘。

“住口。”无名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龙爪力道更重,几乎要捏碎月尘的肩骨。

“阿玄,别跟他废话。”小善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和灵魂的虚弱,猛地挥出一道凌厉剑气逼退无名的手爪,一把拽住月尘:“我们走。”

他深知无名的恐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走?你们走得了吗?”无名彻底暴怒。

他双臂张开,如同拥抱深渊。

无穷无尽的魔煞自他体内喷薄而出,更引动了周围浩瀚的混沌雾气。

灰黑色的魔煞与混沌雾海融为一体,化作滔天巨浪,带着吞噬一切、腐蚀万物的恐怖气息,瞬间将小善和月尘彻底包围。

如同一个不断缩小的死亡囚笼。

“呃啊——!”魔煞和混沌神力疯狂地侵蚀着他们的护体灵光,如同亿万根银针扎进神魂。

月尘伤上加伤,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颤抖,银光一闪,竟被打回了一只浑身染血、气息奄奄的银色小狐狸原型。

软软地瘫在小善怀里。

小善亦是遍体鳞伤,神魂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他怀抱着月尘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低头看着它黯淡无光的眼眸,听着无名那充满杀意的狂笑和魔煞不断侵蚀的嘶嘶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体内,一个微弱却带着邪气的声音响起:“需要我……帮忙吗?放我出来……我们一起杀出去。”这是恶念分身最后的挣扎。

“不……要。”小善咬着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清明。

他猛地抬头,望向身后那翻涌不息、深不见底、仿佛能埋葬一切的混沌雾海。

那里是绝地,也是……唯一的生路或者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

无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黑影猛地扑来:“休想……”

然而,晚了。

小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染血的小狐狸紧紧护在胸口,如同守护着世间最后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