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天光微熹,透过轻纱般的帐幔,在殿内洒下柔和的光晕。
陌尘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专注的眼眸里。
君笙不知何时已坐在床沿,正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见他醒了,立刻将书放下。
“醒了?”君笙倾身过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小尘儿,要喝水还是想吃点什么?
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他伸出手,想扶陌尘坐起。
陌尘自己撑着坐了起来,避开君笙的手,掀开锦被,赤着脚就踩在了冰凉的地砖上,径直走到窗边。
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他看着窗外庭院里沾着露水的花草,背对着君笙,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神君。”
君笙跟在他身后,闻言,眸色暗了暗,声音依旧温和地纠正:“可以叫我阿笙。”
陌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银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还是叫叔叔比较好。”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君笙看着他单薄挺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的妥协:“随你,你想怎么叫都行。”
他走到陌尘身侧,与他并肩看着窗外: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陌尘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道:“小狐狸呢?”
“小狐狸?”君笙微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月尘。”陌尘转过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跟在我身边的小狐狸,月尘。
我和他约好了,今天要去找忘悠妹妹玩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的木纹。
“月尘……忘悠妹妹?”君笙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你真的……认识一个叫忘悠的妹妹?”
他记得昨日陌尘也提过这个名字。
陌尘似乎觉得他问得奇怪,理所当然地点头:“是月尘的妹妹,不过她总喜欢喊我哥哥而已。”
他顿了顿,又强调:“我们约好了的。”
君笙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的记忆还未恢复,可是他说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沉吟片刻,指尖拂过左手上的空间戒指,一道微光闪过。
一只通体雪白、尾巴尖带着一簇金色绒毛的灵狐出现在地上,正是那只陌尘亲自编织的葵狐。
葵狐亲昵地蹭了蹭君笙的裤脚,发出“呜呜”的轻鸣。
“喏,狐狸。”君笙示意。
陌尘眼睛一亮,立刻蹲下身,朝葵狐伸出手。
葵狐迟疑了一下,嗅了嗅他的手指,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陌尘的手指轻柔地抚过葵狐蓬松的尾巴,动作温柔,但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
“怎么了?”君笙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陌尘的手指停留在葵狐尾巴根部的位置,轻轻按压了一下。
葵狐似乎有些不适,瑟缩了一下。
陌尘抬起头,看向君笙,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和一丝担忧:“这也不是月尘。”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身体里有东西……好像……还受伤了?”他不太确定地摸了摸葵狐的脊背。
“有东西,受伤?”君笙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一股无形的威压不经意间散开,惊得地上的葵狐“嗖”地一下窜回了君笙脚边,瑟瑟发抖。
君笙蹲下身,指尖泛起探查的金芒,迅速扫过葵狐全身,脸色沉了下来。
确实……葵狐体内有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冷气息盘踞在心脉附近,像是某种附身的东西。
若非陌尘点破,连他都差点忽略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陌尘:“你……”
“没什么,兴许我看错了……”
“什么?”
“没什么……”
陌尘却像是没看到他的震惊,站起身,拍了拍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少年人没心没肺的笑容,指着葵狐问:“这是大叔送我的坐骑吗?看着挺漂亮的。”
君笙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深地看了陌尘一眼,站起身:“你喜欢,就给你用。”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小尘儿,我最近……需要下界一趟,处理些事情。你想去哪里玩,让凌玉跟着你,别……”
他想说“别闯祸”,但看着陌尘那双清澈的眼睛,又咽了回去:“……别跑太远。”
“下界?”陌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了君笙的手臂。
那力道出乎意料地大,指尖冰凉刺骨,透着一股急切和……恐慌?
“大叔……”陌尘仰着脸,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紧蹙着,声音带着一种难言的虚弱和恳求:“我……我浑身都疼……好难受……骨头缝里都像有针在扎……你能不能……别走?
陪着我……就一会儿,行不行?”
他的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抓着君笙衣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君笙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弄得一怔。
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紧蹙的眉头,君笙心头一软,下意识地以为他又是在撒娇胡闹,或者像昨日那样故意吸引注意。
他抬手,温暖的大掌覆上陌尘抓着自己手臂的冰凉手指,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安抚:“乖,不闹。
大叔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等我处理好了,就回来,日日陪着你,好不好?”他试图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
“可是……”陌尘抓得更紧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委屈。
君笙无奈,看着少年依赖又固执的模样,心头微软。
他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陌尘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短暂的拥抱。
他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
“听话。”君笙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轻轻拍了拍陌尘单薄的背脊,然后缓缓松开了怀抱。
怀抱的温暖骤然离去,陌尘只觉得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而上,冻得他几乎窒息。
他望着君笙,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抓着他衣袖的手。
那失落的模样,让君笙心里不舒服。
“凌玉。”君笙不再看他,扬声唤道。
凌玉应声而入,恭敬垂首:“神君有何吩咐?”
君笙的目光扫过窗边那个低着头、显得格外孤寂的银发身影,沉声道:“今日我有事离开。照顾好公子,若他想出去散心,你务必寸步不离跟着。”
“是,属下遵命。”凌玉肃然应道。
君笙最后看了一眼陌尘,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望着窗外,只留下一个沉默倔强的背影。
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很安静。
凌玉刚想上前询问陌尘是否要用早膳,就看见窗边那个身影猛地一晃。
“公子。”凌玉魂飞魄散,失声尖叫着扑过去。
终究是晚了一步。
“噗通”一声闷响。
陌尘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凉光滑的地上。
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迅速失去血色,泛出一种可怕的青紫。
更骇人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下,淡淡的冰纹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凸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连身下的地砖都迅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醒醒。”凌玉跪倒在地,颤抖着去扶陌尘,触手却是一片冰寒刺骨。
他吓得肝胆俱裂,声音都变了调:“来人,快来人。
传药师,快找黄药师来。”
片刻功夫,一个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仙侍几乎是架着拖了进来,正是仙宫医术最高明的黄药师。
“上仙快,快看看公子。”凌玉急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黄药师一看地上人的情形,脸色剧变。
他立刻蹲下身,三指并拢搭上陌尘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的手腕。
甫一接触,老药师枯瘦的手指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凝神细察,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最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欲绝。
“这……这……灵脉将碎如冰裂之瓷。
神魂之火如风中残烛。”黄药师猛地抬头,看向凌玉,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尖锐颤抖:“你们……你们到底给公子吃了什么?
这绝非寻常寒症,是药力过猛,霸道无匹,冲垮了他毫无灵力护持的躯壳。
如同烈火焚枯柴,油尽灯枯之兆。”
他急得胡子都在抖:“神君呢?神君何在,此等虎狼之药岂能乱用。
公子如今形同凡胎,如何承受得住。”
凌玉被他吼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
“神君……神君刚刚下界去了……属下……
昨日还好好的……”
不能说,不能说这丹药是神君给公子吃的,他立马说道:“白川,去找白川仙君。”
就在殿内一片混乱、绝望弥漫之际,一股清冽的寒意骤然降临。
素白的身影如霜雪凝成,瞬间出现在殿内。寒霜仙子面罩寒霜,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陌尘和急得团团转的众人。
“白川去人界历练,不在仙宫。”
“让开,我看看。”她清叱一声,不容置疑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黄药师。
黄药师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又惊又怒:
“寒霜仙子,公子他……”
寒霜仙子根本不理他,径直在陌尘身边蹲下。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凝聚起一点纯粹至极的森白寒芒,带着精纯的霜雪本源之力,毫不犹豫地点向陌尘滚烫的额头。
试图用自身精纯的寒力去镇压那狂暴的药力和肆虐的冰寒。
“仙子不可……”凌玉目眦欲裂,看到那点寒芒,瞬间想起了什么,惊恐地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抓住了寒霜仙子的手腕。
“放手。”寒霜仙子冷斥。
凌玉:“公子身受寒毒反噬,仙子的冰霜术法只会让公子更加危险。”
然而,就在她指尖寒芒触及陌尘皮肤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嚓……”细微的冰裂声响起。
只见陌尘皮肤下那些疯狂蔓延的冰纹,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刺激,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股远比寒霜仙子释放的更为霸道、更为阴寒的气息轰然爆发。
陌尘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霜。
浓密的睫毛瞬间被染白,嘴唇彻底变成了深紫色,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晶的颗粒。
寒霜仙子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力量顺着她的指尖疯狂倒灌而入。
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触电般猛地抽回了手,指尖微微颤抖,眼底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看着地上那个彻底被冰霜覆盖、气息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少年,又惊又怒,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彻底傻眼的凌玉和黄药师厉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把神君找回来。”
她的目光扫过陌尘青紫的嘴唇和满身的冰霜,语气森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他若真死了……
你们那位神君回来,怕是要血洗九重天,拉所有人给他陪葬。”
人界,玄丹宗上空。
凌玉焦急地穿梭于山林城镇,神君的气息如同石沉大海。
突然,头顶传来沉闷滚雷。
他猛地抬头,只见厚重的铅云翻滚,一道道狰狞的紫色电蛇在云层中穿梭酝酿,毁灭性的威压锁定了远处一座灵气驳杂、却透着邪气的山峰,正是以凡人炼丹而恶名昭彰的玄丹宗。
“天罚……”凌玉心头一紧,神君不在,这天罚是冲着玄丹宗的罪孽去的,可他无暇他顾,公子危在旦夕。
他咬牙,捏碎一枚珍贵的破界符,身形瞬间出现在九重天之上。
不顾仙规,他掏出传音玉佩,灌注全身灵力,嘶声呼唤:“神君,神君救命。
公子他快不行了……”
苍穹之镜,无垠的虚空。
君笙跪在冰冷的光幕上,前方是祖神庞大而模糊的意志投影。
“君笙,”祖神苍老的声音如同亘古的钟鸣,在虚空中回荡:“为何迟迟不肯接任天神之位?你已得道,此乃天命。”
君笙深深叩首,额抵着冰冷的光幕:
“祖父……再给我一些时间。
待我了却尘缘,自当心甘情愿,承此天命。”
光幕微微波动,祖神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你……都知道了?”
君笙猛地抬头,眼中是急切与哀求:
“祖父,求您出手,救救师尊。之前是我愚昧无知,当我发现心心念念的师尊一直就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师尊……”
“吾已逆转乾坤,强留他一线生机,已是极限。”祖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未来如何,皆在你自身。
莫要忘了,他本就不属于此间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