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掏砖(1 / 2)

秋日的阳光,带着澄澈的金黄,透过高窗上积尘,在布满油渍和金属划痕的实践车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全流程自动化示范生产线的成功,如同给红星轧钢厂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空气中都多了几分昂扬的律动。

吕辰刚和吴国华核对完一块“掐丝珐琅”控制模块的电路图,后勤采购科的张姐就前来寻找。

“小吕同学!小吕在吗?”

“在呢,张姐。”

“呐,白杨村送菜队的人来了,我立马就来找你!”

这是提前约好的,吕辰跟着张姐来到后勤仓库,抬头望去,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只见大称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杨村的三水叔和邓声品。

两人都穿着干净整齐的蓝色土布褂子,脚上是自家纳的千层底布鞋,黝黑的脸上带着风尘,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亮堂和精气神。

三水叔脚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声品哥则拎着一个小一点的布袋,看那沉甸甸的样子,就知道是村里带来的新鲜山货或是自家种的稀罕物。

“三水叔!声品哥!你们来多久了?”吕辰连忙迎了上去。实践基地和白杨村合作日久,村里的乡亲来厂里送菜、联系事务是常事。

“给厂里送这季最后一批秋菜,听说你找我们,是有什么难事吗?”

三水叔把麻袋拎起往吕辰身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邓声品也把手上的布袋递给吕辰,笑道:“辰子,这是出门前,根生叔让捎来的,都是些自家树上结的枣,甜得很!还有点儿新下的花生,给你们尝尝鲜。”

吕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连忙道谢:“谢谢三水叔和声品哥,谢谢根生叔了!每次都让你们破费。”

“破费啥!跟你给村里带来的比起来,这点东西算个啥?”三水叔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辰子,你是不知道,咱们密云蔬菜基地,规模又扩大啦!”

他像是要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刻意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被吸引过来的目光,才继续说道:“上头下了文件,肯定了咱们这‘工农联动’的路子!灌区那灌渠网,好家伙,跟蜘蛛网似的,现在已经铺开七万多了!七万多亩啊!都是能旱涝保收的好地!”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着一个巨大的范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十几家工厂、单位,都抢着跟咱们共建!为啥?咱这菜好,供应稳定呗!咱们村的老少爷们,现在可不光是种地,还在燕山里头,寻了处好山坳,搞起了养猪场!肥猪满圈,哼哼唧唧,那叫一个热闹!”

邓声品在一旁补充,语气同样兴奋:“市里领导来看了,直说好!决定基地还要再扩大!农学院的教授们,干脆直接在咱们那儿盖了几栋房子,扎下根了!那些大学生,一边抱着书本念念有词,一边挽起裤腿跟咱们一起下地挖沟渠、搞试验,嘿,那劲头,足着呢!”

“要说根生哥,现在可了不得!”三水叔接过话头,与有荣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接待一波又一波从各地来学习取经的人!嗓子都说哑了,心里可美着呢!咱们白杨村,现在不敢说家家顿顿有肉,但缺吃少穿那是老黄历了!圈里有猪,院里有鸡,仓里有粮,兜里……嘿嘿,也有俩活钱儿!”

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实实在在的喜悦:“不瞒大家,现在十里八乡的姑娘,都争着往我们村嫁!”

有工人忍不住打趣道:“三水,要我说,你就是花姑娘看多了,嫌你家那婆娘碍事儿了!”

三水叔赶紧摆摆手:“呸呸呸,可别乱说,咱本分人,本分人!”

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后期仓库充满了欢声笑语。

吕辰听着三水叔和声品哥的话,由衷地为家乡土地上的生机与希望感到高兴。

这正是他所有努力的意义所在,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吕辰想起一事,问道:“三水叔,正白旗村的王队长那边怎么样?他们学习咱们的暖棚,搞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三水叔脸上露出一丝“老大哥”式的宽容与些许不以为然:“老王啊,人是个实在人,就是……有点小家子气!”他咂咂嘴,“跟着咱们学了这么久,暖棚是盖起来了,可才盖了区区几十个!那哪成规模?上个星期,还是你根生叔看不过眼,给他们送过去一千只鸡苗,外加两百斤咱们精选的菜种子。得让他们把步子迈大点嘛!光瞅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啥时候能真正脱贫致富?”

言语间,已然是区域发展“领头羊”的自觉与担当。

说笑间,吕辰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把三水叔和邓声品拉到一处安静的角落,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托:“三水叔,声品哥,有件事想麻烦你们。我想托你们中转一批计划外的物资,不多,约莫两千斤玉米面,一千斤土豆,外加一百斤猪油。是以支援工农建设、慰问技术骨干的名义,给帮厂里技术员盖房子的周师傅他们送去的。手续和条子我都准备好了,绝对符合规定。”

三水叔和邓声品都是在基层摸爬滚打的人精,一听就明白。

这年头,城里物资紧张,尤其是油脂和细粮,更是金贵。

吕辰他们这些技术尖子,虽然厂里重视,但额外想搞到这些东西也不容易,看来是想私下里补贴一下出力气的老师傅们。

三水叔连磕巴都没打,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仗义:“辰子,你这话就见外了!啥麻烦不麻烦的!工人们为了国家搞这么大工程,出大力流大汗,咱们农民兄弟给帮忙解决点后顾之忧,那不是应该应分的?这叫工农联盟,互相支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东西在哪儿?我今晚就去拉!”

吕辰心下感动,告知了郊外一个废旧仓库地址,以及周师傅家的地址。

三水叔仔细记下,拍了拍胸脯:“放心吧,保证一粒粮食不少地给周师傅送到!明天一准儿到货!”

事情办妥,三水叔和邓声品赶着去办,婉拒了吕辰留饭的邀请,风风火火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吕辰、汪传志和王卫国等建房六人组推着两辆从厂里后勤借来的板车,带着铁锹、撬棍、扫帚、粗麻绳等工具,朝着东便门的方向进发。

越靠近城墙根,空气中的尘土味就越发浓重,一种混杂着古老灰浆、腐朽木料和新鲜泥土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原本被高大城墙遮挡的视野豁然开朗,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吕辰,也感到一阵强烈的心神震动。

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废墟景象。

曾经连绵巍峨的城墙,此刻像一条被无情斩断的苍龙,痛苦地匍匐在大地之上。

一边,尚且保留着相对完整的垛口和墙体,依稀可见往日的雄姿;另一边,却已是遍地狼藉,巨大的城砖散落堆积,如同巨龙的骨骸,裸露在秋日的天空下。

残存的东便门城楼,像一位身负重伤的末路将军,悲怆而孤寂地矗立在废墟中央,沉默地凝视着这片疮痍,等待着无可避免的最终命运。

没有后世常见的大型机械,依靠的是最为原始也最为震撼的人海战术。

数以千计的工人和征调来的市民,组成蜿蜒的长龙,他们挥舞着镐头、铁锹、撬棍,用最纯粹的肉体力量,缓慢而坚定地瓦解着这座凝聚了数百年历史的伟大建筑。

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砖石落地发出的沉闷巨响、铁器与砖石碰撞的铿锵之声,交织成一曲宏大而又令人心碎的拆迁交响乐。

城墙被扒开一道道巨大的“伤口”,内外两侧被遮蔽了数百年的世界骤然对接。

内侧是拥挤低矮的民居、狭窄如肠的胡同,生活的烟火气与杂乱一览无余。

外侧则是骤然开阔的田野、泛黄的菜地以及零星散布的工厂烟囱。

这种突兀的“坦诚”,让古老城市的肌理与新兴建设的需求,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并置在一起。

吕辰注意到,在散落的夯土和碎砖间,偶尔能瞥见历朝历代瓷片的闪光,甚至有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滚落出来。

这座城墙本身,就是一部用砖石和泥土层叠书写的历史巨着,此刻正被粗暴地翻开、撕碎。

对于拥有后世记忆和郎爷、田爷熏陶的吕辰而言,眼前每一片碎瓷,都可能关联着一首湮灭的诗词;每一块残砖,都可能承载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他胸口发闷,眼前这场浩大的拆除,在文化和历史层面意味着怎样无可挽回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