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他想起自己高中时因为胖被同学起外号,那种滋味不好受,可跟钟馗这遭遇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我揣着被撕碎的考卷,在京城的街上游荡。天快黑的时候,走到一座桥边,听见有人在哭。”钟馗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奇怪的温柔,“是个小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红衣,哭得抽抽噎噎的。”
“我问她咋了,她说她被选进宫里当秀女,因为长得太漂亮,被贵妃嫉妒,诬陷她偷了东西,要把她赐死。她不想死在宫里,就趁人不注意跑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那姑娘说,她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被那些人糟践。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俩挺像的,都是被这世道嫌弃的人。”
“然后呢?”青林追问。
“然后我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钟馗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说姑娘你别怕,我带你走。我虽然没了功名,但有力气,能护着你。”
他摸了摸眉骨的伤疤:“可没等我们走多远,宫里的侍卫就追来了。领头的那个校尉,看着我就骂:‘这不是那个丑八怪吗?还敢拐带秀女!’他们上来就打,我护着那姑娘,被他们用刀砍了脸,就是这道疤。”
油灯的火苗突然变成绿色,映得钟馗的脸忽明忽暗,像张鬼脸。
“那姑娘吓坏了,突然抢过侍卫手里的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他的声音开始发颤,“血喷了我一脸,热乎乎的。她最后看着我,说谢谢我,然后就没气了。”
青林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就疯了。”钟馗的眼睛里闪着红光,“我抢过侍卫的刀,砍倒了好几个。他们把我围起来,乱刀砍死在桥上。我到死都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就一个念头——凭啥?凭啥长得丑就该被欺负?凭啥好人就得死得这么冤?”
他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粗重的呼吸声像野兽在哀嚎。青林这才发现,这个捉鬼的神仙,原来也会哭。
“等我再醒过来,就在地府了。”钟馗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酒渍一起擦掉,“阎王爷说我阳寿未尽,怨气太重,让我要么投胎转世,要么留在地府当差,专门抓那些害人的恶鬼。”
他拿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大口:“我选了留下。我要让那些欺负人的,害人的,都没好下场。我要让那些像我一样被冤枉的,像那姑娘一样可怜的,能有地方说理。”
“所以你就成了捉鬼的神仙?”青林轻声问。
“神仙?狗屁神仙。”钟馗嗤笑一声,“就是个地府的打手,阴间的警察。天天跟恶鬼打交道,看尽了人间的龌龊事。有时候我看着那些作恶的,就想起当年金銮殿上的皇帝,想起那些扔石头的围观者,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指了指供桌上的名册:“你看这上面的名字,有骗老人钱的,有卖假药的,有当官不为民做主的。我抓他们的时候,总想问一句,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青林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新闻,好像跟几百年前也没啥区别。
“不过啊……”钟馗突然笑了,嘴角咧开个大大的弧度,露出两排白牙,“也不是全是坏事。有时候抓着那种欺负小孩的恶鬼,我能把他打得魂飞魄散,比喝十斤酒还痛快。还有时候,能遇到些好鬼。”
“好鬼?”
“嗯,好鬼。”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有个教书先生,生前穷得叮当响,却把自己的粮食分给学生。死了之后舍不得走,还在破庙里给流浪的孩子教书。我去勾他魂的时候,他说能不能等学生们睡着再走,别吓着孩子。”
钟馗的眼睛里闪着光:“还有个老太太,生前养了一窝流浪猫。死了之后变成鬼,还天天去喂猫。我跟她说地府有好差事给她,她不去,说放心不下那些猫。后来我跟阎王爷求情,让她留在阳间当猫仙,专门护着那些没人要的小猫。”
他拍了拍青林的肩膀,手心粗糙得像砂纸:“后生,你记住,这世道不管咋变,总有好人和坏人。别因为见了太多龌龊,就忘了啥是好的。”
青林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对了,”钟馗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这个给你。”
青林接住一看,是个桃木做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钟”字。木头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摸起来暖暖的。
“这是啥?”
“护身符。”钟馗又灌了口酒,“你从几百年后来的,身上的阳气跟这儿的不一样,容易招恶鬼。带着这个,一般的小鬼不敢靠近你。”他打了个哈欠,“差不多了,我该去勾魂了。再不去,阎王爷该派人来抓我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们那儿的人……真的还记着我?”
“真的!”青林用力点头,“不光记着你,还说你是大英雄呢!”
钟馗咧开嘴笑了,眼角的伤疤都跟着舒展了:“那行,我就放心了。”他转身走向庙门,红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你自己保重,过会儿天一亮,你大概就能回去了。”
“哎!”青林突然喊住他,“那个……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钟馗回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大步走出庙门。红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一句飘在风里的话:
“记住了,甭管长得丑俊,心善的才是好人……”
话音刚落,破庙突然开始晃动,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周围的景象像水波一样扭曲起来。青林赶紧握紧手里的桃木牌,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响起尖锐的呼啸声。
等他再次站稳脚跟,发现自己正站在便利店门口,关东煮的香味扑面而来。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凌晨三点。手里的桃木牌还在,暖暖的,带着淡淡的朱砂味。
青林摸了摸口袋,掏出钱包准备买串鱼丸,突然看见便利店里的电视正在放新闻——说某个诈骗团伙的头目突然离奇死亡,死状凄惨,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进店里,对着店员说:“来两串鱼丸,多加点汤。”
走出便利店时,月亮正好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街道。
青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木牌,突然觉得,不管是几百年前还是现在,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公道,比如善良,比如那个穿红袍的大胡子,虽然长得凶,心却是热的。
他咬了口鱼丸,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透过雾气,好像看见红袍的身影在月光里渐行渐远,手里的酒葫芦晃啊晃,晃出一串醉醺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