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想劝，却不知道说啥。这世上最无力的，大概就是看着明白人犯糊涂，看着真心被当成驴肝肺。他只能默默地捡起那块石头，递还给屈原。
屈原抹了把脸，接过石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刻下去。泥地上的字越来越多，像一条长长的路，从他脚下延伸开去。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他的声音渐渐稳了，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唱，又像是在念咒。刻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时，他把石头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望着滔滔江水，眼神里竟有了点笑意。
“就算路再长，吾也得走下去。”他对青林说，也像对自己说，“就算没人听，吾也得说下去。写出来，刻下来，总有一天，会有人看见的。”
青林看着泥地上那行字，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哪里是在写句子，这是在剖心——把自己的忠诚、委屈、不甘、还有那点不肯灭的希望，全都掏出来，摊在这江滩上，让风看，让水看，让后来人看。
接下来的几天，青林就跟着屈原在江边转悠。
屈原不像别的流放官员那样消沉，他总爱跟渔民聊天，问他们收成怎么样，日子苦不苦。听到有人说苛捐杂税重，说家里男人被拉去打仗没回来，他就皱着眉，在心里念叨着什么，回头就找块干净的泥地，把这些事刻下来。
有回遇到个老婆婆，哭着说儿子被秦兵杀了，尸体都没找着。屈原蹲在她身边，听她哭完，从怀里掏出块玉佩——那玉佩看着挺贵重，是他身上为数不多像样的东西——塞给老婆婆：“买口薄棺，让孩子走得体面些。”
老婆婆不肯要，他硬塞给她，转身就走，眼圈红得厉害。
“您都自身难保了，还帮别人？”青林追上他问。
“吾再难，也比她强。”屈原说，“她失去的是儿子，吾失去的是国家，可国家不就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吗？保不住国家，至少能帮一个是一个。”
他顿了顿，又说：“吾把这些写进诗里，让后人知道，楚国的百姓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不能让他们白白受苦。”
青林这才明白，《离骚》里那些“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不是空话。屈原的“修”，不只是自己干净，更是见不得别人受苦，见不得国家蒙难。
这天傍晚，夕阳把江水染成了血红色。屈原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刻下了《离骚》的最后几句：“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刻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坐在石板上，对青林说：“这诗，总算写完了。”
“彭咸……是谁？”青林想起书上说，彭咸是商代的贤臣，因谏言不被采纳而投水自尽。
屈原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指着江水：“这水，看着凉，其实是暖的。它能装下鱼，装下船，也能装下……不想再看这乱世的人。”
青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屈原的眼神，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别乱来！”青林抓住他的胳膊，“这诗写出来了，总得看着有人懂它吧？总得等着楚国好起来吧？”
屈原拍了拍他的手，眼神很温和：“会好的，只是吾等不到了。但吾把话留在这诗里，就像把种子埋在土里，总有一天会发芽的。”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朝着江水走去。江风把他的袍子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想要飞的鸟。
“青林啊，”他回头看了一眼，笑容里带着释然，“记住，就算全世界都黑了，也得留着心里那点光。要是留不住，就把它写下来，刻下来，让后来人接着亮。”
说完，他一步步走进江水里，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胸口……
“屈原！”青林大喊着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眼前的江水开始旋转，夕阳的红光变得刺眼，屈原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融进那片血色里。
“不要——！”
青林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还趴在书桌上，《楚辞》摊开着，正好是《离骚》的最后一页。台灯好好地亮着，没有爆火花，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灯，不是汨罗江的夕阳。
桌上的纸巾湿了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像还能感觉到江风的凉意，闻到芦苇的腥气。
青林拿起《楚辞》，指尖划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突然觉得这些字烫得厉害。他好像能看到屈原蹲在江滩上，用石头一笔一划地刻着，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眼里闪着光。
他想起屈原最后说的话——“把光写下来，刻下来”。
那天晚上，青林没睡。他把《离骚》从头到尾抄了一遍，用的是最笨的钢笔，写在最普通的稿纸上。抄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时，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突然明白，有些文字不是墨水写的，是血，是泪，是不肯低头的骨头。屈原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一首悲怆却滚烫的诗，就算过了两千多年，读起来还是能让人心里发颤。
后来，青林去了趟汨罗江。
江水还是那么流，岸边的芦苇还是那么长。有个老爷爷在江边卖粽子，青林买了一个，剥开叶子，咬了一口，糯米的香甜里，好像混着点说不清的味道，有点像眼泪，有点像风骨。
他站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长袍的人，在江滩上刻字，风把他的声音送过来：“就算全世界都黑了，也得留着心里那点光……”
青林对着江水，轻轻说了句：“您看，后来人看到了，您的光，一直亮着呢。”
江风掠过水面，带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谁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