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太极(2 / 2)

陈王廷抬眼看他:“抱着球?”

“嗯,”青林赶紧比划,他在公园看大爷们练过无数次,“就像这样,腰带动胳膊转,不用硬使劲……”他转着转着,脚下一绊,差点摔了。

陈虎在旁边笑:“这啥招式?跟耍皮影似的。”

陈王廷却没笑,他盯着青林的胳膊,忽然走过来,用手搭在他的腰上:“转的时候,这里要动。”他轻轻一推,青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半圈,竟稳稳妥妥地没倒。

“有意思。”陈王廷眼睛亮了,他自己试着转了转,手臂划的圆圈果然圆融了许多,“你这后生,看着不懂拳,倒有点悟性。”

青林的脸又红了。他哪有什么悟性,不过是抄了四百年后的作业。

接下来的日子,陈王廷改拳改得更勤了。他常把青林叫到院子里,问他觉得哪个式子别扭。青林不敢多说,只捡些公园里常见的太极要领说,比如“虚领顶劲”“气沉丹田”。每次说完,陈王廷都要琢磨半天,有时会突然击掌:“对!就是这意思!”

有天夜里,青林被院子里的响动吵醒。他扒着门缝看,只见陈王廷正对着月光比划,手里拿着支笔,在地上写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首词:“叹当年,披坚执锐,扫荡群寇,几次颠险……”正是资料里记载的那首《遗词》!

“先生。”青林忍不住叫了声。

陈王廷回过头,脸上带着泪痕:“睡不着,想起以前的事了。”他指着地上的词,“崇祯十四年,我在温县当乡兵守备,领着人跟流寇打,那时候的刀,是真砍啊。”他比划了个劈砍的动作,刚猛凌厉,跟白天练的新拳判若两人。

“那您……为啥要改拳呢?”青林问。

“打了一辈子仗,杀了太多人。”陈王廷捡起根树枝,在词旁边画了个太极图的雏形,只是两个半圆分得很开,“现在老了,就想练点不伤人的拳,既能强身,又能静心。你看这阴阳,阴里有阳,阳里有阴,就像拳里的刚柔,哪能分那么清?”

青林看着地上的太极图,忽然明白了。陈王廷创造的不只是一套拳法,是一种从杀伐里悟出来的哲学。那些缓慢的动作里,藏着他对战争的厌倦,对平和的渴望。

这天中午,寨子里来了个陌生人,穿着绸缎长衫,说是从县里来的,想请陈王廷去当教头。“大清刚定了天下,正缺先生这样的武才。”那人递上银子,笑得满脸堆肉。

陈王廷看都没看银子:“我老了,教不动了。”

“先生是嫌钱少?”那人又掏出一锭金元宝,“只要您肯去,这都是您的,还能给您谋个官身。”

陈王廷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是明臣,不仕二主。”他拿起墙角的枪,往地上一顿,枪杆嗡嗡作响,“你走吧,再敢来,别怪我枪不认人。”

那人吓得脸色发白,抱着银子灰溜溜地走了。陈虎在旁边骂:“狗汉奸!忘了当年流寇怎么祸害咱的,还帮着满人说话!”

青林这才想起,现在是清初,陈王廷作为明末旧臣,拒绝清廷征召是常事。资料里说他隐居家乡,看来并非自愿,是带着亡国之痛的。

晚上,陈王廷把青林叫到正屋,递给他个布包。“这里面是些干粮和碎银子,”他说,“你总待在寨里不是办法,明天走吧。”

青林愣住了:“先生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陈王廷叹了口气,“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吗?”

青林的心脏像被攥住了。他怎么知道?

“你说的那些拳理,太通透了,不像个乡野后生能懂的。”陈王廷看着他,眼神温和,“还有你那个会发光的方块(手机),我在县志上见过记载,说是前朝方士的法器,能通鬼神。”他笑了笑,“你来自未来,对吗?”

青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未来……这拳,能传下去吗?”陈王廷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点期盼。

青林用力点头:“能!能传很远,很多人学,不光中国人学,外国人也学!他们叫它‘太极’,说它是最好的养生拳!”

陈王廷的眼睛亮了,像有星光落进去。“太极……好名字。”他拿起桌上的拳谱,“这个给你,算是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点拨。”

青林接过拳谱,纸页粗糙,上面有陈王廷改了又改的痕迹,还有几滴墨迹,像是泪水晕开的。“先生,我还能再来看您吗?”

陈王廷摇摇头:“你来的那天,老槐树落了叶子,是天示。你走的时候,该也有征兆。”他指了指窗外,“你看,月亮周围有晕了。”

青林抬头,果然看见月亮周围有圈淡淡的光环,像个巨大的玉璧。他忽然觉得头晕,跟来时一样的眩晕感涌了上来。

“记住,”陈王廷的声音越来越远,“拳是死的,人是活的,阴阳相生,才是大道……”

再次睁开眼,青林躺在博物馆的地板上,周围围着保安。“小伙子,你咋晕倒了?”有人问。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裂屏没变好。手里却多了样东西——那本粗糙的拳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掌心。

“谢谢。”青林爬起来,抱着拳谱往展厅跑。他冲到陈王廷铜像前,铜像底座的介绍写着:“陈王廷(1600-1680),创太极拳,其拳理融合阴阳学说……”

他翻开怀里的拳谱,最后一页有行新写的字,是陈王廷的笔迹:“赠青林,盼太极之光,照彻古今。”

青林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像极了那天夜里,陈王廷落在词上的泪痕。

后来,青林成了个太极拳教练,教老人,教孩子,教外国留学生。他总说:“太极不是花架子,是老祖宗从血与火里悟出来的智慧,要柔,也要刚,要守,也要进。”

有次,一个学生问他:“陈王廷创拳时,是不是就想好了要包含这么多哲理?”

青林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想起那个明末的夜晚,陈王廷对着月光比划的身影。“他没想那么多,”青林笑了笑,“他只是想让后人,少些杀伐,多些安宁。”

风吹过树梢,像有人在轻轻推手,圆融,悠长,带着四百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