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
不是疏离客套的“陆团长”,不是连名带姓、公事公办的“陆景渊”,而是独属于她的、带着几分稚拙却无比亲昵的称谓。平日里听着,只觉得是这孩子不通世事、自顾自的熟稔,偶尔会让他感到些许无奈的纵容。但在此刻,在这万籁俱寂、心灵最容易被打动的深夜,在她全然交付、褪去所有伪装的沉睡中,被这样模糊又亲昵地、如同本能般唤出……这两个字,就像一把未经打磨却意外精准无比的钥匙,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咔哒”一声,清脆地撬开了他冰封多年、厚重坚固的心湖最深处的一道裂隙。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照灯,久久地凝视着怀里重新沉入甜美梦乡的少女。她的脸颊温热地、紧密地贴着他左侧的胸膛,那里,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有些失序的力度跳动着。她规律而温暖的呼吸,透过薄薄的军装常服布料,持续不断地熨帖着他的皮肤,那温度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一路蔓延,直抵四肢百骸。她对他,竟是如此的毫无保留,在这个于她而言全然陌生、规则迥异的时空里,他似乎已然成为了她唯一确定的坐标,是她潜意识里认定的、绝对安全与最终的港湾。
就在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未竟公务,千里之外边境线上隐约的摩擦,白日里那些令人厌烦的流言蜚语,甚至她身上所有萦绕不去的、令人费解的谜团……所有纷繁复杂的思绪与压力,仿佛都被怀中这具温暖、轻盈、散发着全然的信赖与安宁气息的身躯所散发出的、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悄然抚平、涤荡开去。世界缩小了,缩小到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温暖与宁静。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突然获得了生命的雕塑,没有急于移动。他只是调动了全部的感官,去细细地感受、品味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这份毫无条件的依赖。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悸,却又温暖得让他贪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缓地扫过这间他居住了数年之久的宿舍。这里,曾仅仅只是他漫长军旅生涯中一个功能性的驿站,一个提供睡眠和处理公务的场所。四壁肃然,粉刷得雪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精简到了极致,除了满架的专业书籍与文件,以及几件必需的、线条硬朗的家具,几乎找不到任何属于“个人”的、带有温情的痕迹。它代表着绝对的秩序、铁的纪律,以及一种冰冷的、高效的实用性。
然而,就在这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夜晚,抱着怀中安然沉睡的苏星澜,陆景渊却无比清晰地“看见”,有些东西,已经从根本上、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空气中,似乎开始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她身上那种干净的、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心安的气息;沙发扶手上,随意搭着她之前看过的一本通俗科普读物;茶几上,有她喝了一半水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搪瓷杯(那是陈大川某次凑趣买来的);这个原本只回荡着他独自脚步声、呼吸声,显得空旷而冰冷的空间,因为她的存在,被她带来的这些微不足道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一点点地填充、浸润,被悄然赋予了血肉、温度与灵魂。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暖流,如同被春风唤醒的、初春解冻的山涧溪流,带着冰雪消融的清澈与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量,汩汩地、持续地浸润了他常年如同北方冻土般冰冷坚硬的心田。那是一种踏实的、让人心神彻底放松、甚至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的归属感与安定感。
这里,因为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来历成谜、行为逻辑古怪,却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他所有闲暇思绪、牵动了他所有情绪的小麻烦,已经变成了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感到由衷的温暖与深彻安宁的——家。
这个认知,如同暗夜航行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光芒,穿透一切迷雾与犹豫,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照亮了他的内心世界。它来得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仿佛也带着怀中人清浅的芬芳。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抱着她,迈开了无比稳健而坚定的步伐,走向属于她的、也是如今共同拥有的卧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轻柔备至,仿佛臂弯里承载着的,是这茫茫宇宙间独一无二的、易碎的稀世珍宝。
将她小心而平稳地安置在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床铺上,拉过那床柔软的薄被,仔细地盖到她下巴底下,确保每一处都被包裹得妥帖。他的指尖在无意间拂过她散落在素色枕畔的、如同上好绸缎般柔软微凉的发丝时,不受控制地停留了一瞬,那细腻丝滑的触感,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从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静静地站在床畔,如同最忠诚的哨兵,借着从门缝里悄悄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弱的客厅灯光,在朦胧的光影中,久久地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睡梦中的她,眉宇舒展开来,不见丝毫愁容,容颜平和得如同月光下的湖泊,仿佛所有的风雨、所有的纷扰,都已被他牢牢地隔绝在了那扇房门之外。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他只是沉默地、再次伸出手,将原本就已掖好的被角,更加细致地、仿佛完成某种重要仪式般,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极轻极缓地掩上了卧室的房门,将那一片安宁完整地留给了她。
重新回到书房,那盏旧台灯依旧散发着温暖而固执的光晕。但此刻,这圈光晕在他眼中,不再显得清冷或孤寂。空气中,仿佛依旧弥漫着、残留着那份由她带来的、令他感到无比心安的宁静气息,这气息驱散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冷清。
他坐回那张坚硬的木制书桌后,重新拿起了那份关于边境摩擦的急电。他刚毅的面部线条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如同刀劈斧凿。窗外,是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夜色,以及远处哨位上规律扫过的、代表着警惕与职责的探照灯光柱;窗内,一灯如豆,安静地映照着冷面首长依旧刚毅挺拔、内心深处却已为一人悄然筑起温暖巢穴的身影,以及那隔着一扇薄薄门板、在安稳睡梦中找到了真正心安归处的小小异世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