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尘世微光(1 / 2)

南方的这个小镇,名字也带着水汽,叫栖水镇。

和苏念想象中的偏僻落后不同,栖水镇有种被时光遗忘的宁静美。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蜿蜒的河道穿镇而过,石拱桥如苍老的脊背,沉默地连接着两岸的人家。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河水、青苔和炊烟混合的气息,湿漉漉的,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那场暴雨夜的逃亡,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将她的生命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段。前一段是锦城那个金丝笼里虚假的繁华和刻骨的冰冷;后一段,是栖水镇这个狭小出租屋里,真实的清贫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她租住在镇子边缘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里,只有一个房间,带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巴掌大的卫生间。墙壁斑驳,时常能听到隔壁人家的走动声、说话声,楼下阿婆养的猫偶尔会跳上窗台,隔着玻璃好奇地打量她。这里的一切都带着鲜活的生活痕迹,与帝景苑那种无菌室般的洁净和空旷截然不同。

最初的一个月,是最难熬的。

强烈的妊娠反应折磨得她形销骨立,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虚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影随形,她不敢出门太久,怕被可能存在的眼线发现;夜里时常惊醒,总觉得下一秒房门就会被陆瑾寒的手下撞开。

她藏起了所有能证明过去的东西,包括那张被她抚摸了无数次的孕检单,如今它被小心地压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和几件她舍不得丢弃的、母亲留下的旧物放在一起。她用了一个远房表姨去世后留下的、年龄相仿的身份证明,在镇上的小卫生院建了档,化名“苏晚”。

“晚”字,像是在祭奠她那段迟来又早夭的青春,也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孕吐稍缓后,生存的压力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带出来的钱不多,必须精打细算。她尝试过找些零工,但镇上机会少,她又怀着孕,多数人只是同情地摇摇头。

直到有一天,她去镇上的小邮局给父亲曾经的一位老战友寄信——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迂回地打听父亲近况而又不暴露自己的方式,看到柜台旁放着些粗糙的明信片,上面印着栖水镇的风景,画工拙劣,色彩艳俗。

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后来也系统学过设计。在陆瑾寒身边的那些年,物质极度丰裕,精神却极度贫瘠,画设计图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些不能被言说、无处安放的情绪和幻想,都倾注在了一张张草图上,勾勒出星辰、海洋、花苞、羽毛……构建了一个只属于她的、隐秘而华丽的世界。

她回到出租屋,翻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和一套用了很久的彩色铅笔。思索片刻,她对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画了一张栖水镇的风景速写。没有拘泥于现实的细节,而是捕捉了晨光熹微中,紫藤花穗垂落、河水氤氲着薄雾的那份灵动和诗意。

她拿着画,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兼营打印和文创的小店“时光印记”。店主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叫周明,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温和斯文。

周明拿着那张画,看了很久,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惊艳。

“这是你画的?”

苏念,不,现在是苏晚了,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

“画得真好。”周明由衷地赞叹,“比我们店里卖的那些好太多了。你想怎么合作?”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协议。苏晚提供画稿,周明负责扫描、印制成明信片、手账胶带、小型装饰画等文创产品,在店里和线上的平台售卖,利润分成。

这成了苏晚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虽然收入微薄,远不能和过去陆瑾寒指缝里漏出的相比,但每一分钱,都带着笔墨的清香和自食其力的踏实感。

日子,就这样在提心吊胆和埋头创作中,如栖水镇的河水般,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揣着一个渐渐成熟的秘密。她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像鱼儿在吐泡泡,像蝴蝶在轻扇翅膀。这种奇妙的连接,驱散了她心底大部分的恐惧和阴霾。

她开始对着肚子说话,给他读廉价的童话书,哼唱一些不成调的、记忆里模糊的儿歌。她告诉他,窗外飞过的是什么鸟,楼下阿婆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河水涨了还是落了……她努力地,想为这个孩子,构建一个虽然简单、但却充满爱和阳光的世界。

关于父亲,她早早地就想好了说辞。

“宝宝,”她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望着窗外沉静的夜空,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的爸爸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在看着我们呢。”

这个谎言,她要先说给自己听,才能在未来,无比自然地说给孩子听。

周明是个细心且善良的人。他大概猜到这个独自居住、怀着身孕的年轻女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但他从不打听,只是默默地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知道她行动不便后,他会把需要画的题材和要求送到她楼下;店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或者他母亲做了些家乡小菜,也会给她带一份;甚至在她孕晚期,他还主动提出,如果夜里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

苏晚感激他的善意,但也仅止于感激。她的心,像一只受过重伤的蚌,紧紧闭合着,再也无法向任何人敞开。

预产期在深秋。

栖水镇的秋天,是桂花味的。细碎的金黄色小花藏在墨绿的叶子间,香气却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镇子,甜得有些腻人。

发作是在一个凌晨。剧烈的阵痛将她从睡梦中撕裂,她咬着牙,按照早就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给周明发了条简短的信息,然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小的待产包,一步步挪下楼。

周明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他的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去卫生院的路上,苏晚疼得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窗外的天空是墨蓝色的,零落的几颗星子遥远而冰冷。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陆瑾寒。

如果他知道,此刻正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即将在一个南方小镇的简陋卫生院里降生,他会是什么表情?是暴怒?是不屑?还是……依旧无动于衷?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绪。

卫生院的条件有限,产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污混合的气息。过程漫长而煎熬,仿佛没有尽头。她用力咬着毛巾,不让自己哭喊出声,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凝聚在一处——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到人间。

当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产房的压抑时,苏晚几乎虚脱,汗水泪水糊了满脸。

“是个男孩儿,六斤八两,很健康。”护士把清理干净的婴儿抱到她眼前。

小小的,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眼睛还睁不太开,却挥舞着小拳头,哭得很有力气。

苏晚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温热柔嫩的脸颊。

一瞬间,所有的疼痛、恐惧、委屈,都被一种汹涌而至的、近乎神圣的情感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