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暗流之钥(1 / 2)

第五十二章暗流之钥

闸北边缘的土路泥泞不堪,浑浊的积水在深深的车辙印里晃荡,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和老烟袋佝偻、狼狈的身影。劣质煤烟、马粪尿和廉价油炸食物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幕布,沉甸甸地罩在这片贫民区上空。路边歪斜的窝棚大多门户紧闭,偶尔有衣衫褴褛的身影匆匆闪过,目光浑浊而麻木。远处零星传来的吆喝和咳嗽声,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添了几分压抑的荒凉。老烟袋拉低了头上那顶油腻得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破毡帽,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污秽不堪的脸,只露出布满血丝、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眼睛。每一步迈出,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特别是左掌那道被石头棱角割开的伤口,在冷风和污垢的刺激下,火烧火燎。胸前紧贴肌肤的铁盒,那份冰冷坚硬,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他沿着墙根最深的阴影,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避开那些开着门、有目光可能投射出来的杂货铺和食摊,尽量将自己融入这片破败背景里的一片污迹。

郝铁锤嘶哑的遗言——“闸门口……老树墩……下”——如同滚烫的烙印,反复灼烫着他昏沉的神经。闸北区很大,闸门众多,但“老树墩”这个地名,带着一种特定岁月的印记。老烟袋浑浊的记忆深处,艰难地翻搅着。许多年前,在北河南路靠近苏州河岔口的地方,确有一处废弃的老水闸,闸口旁曾矗立着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榆树,后来水闸废弃,榆树也莫名枯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朽烂不堪的树墩。那地方偏僻,紧邻浑浊的河岔和杂乱的棚户区,寻常人极少涉足。应该就是那里!

确定了方位,老烟袋心中稍定,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灼和时间紧迫的窒息感。追杀者绝非善类,郝铁锤用命换来的东西,敌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必须更快!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深一些的喘息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和血腥气。他强忍着,稍稍加快了步伐,朝着记忆里北河南路的方向挪动。身体内部的空虚和疼痛层层叠叠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混着污泥淌下来,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的模糊。他用力甩了甩头,指甲深深掐进满是污泥的掌心,利用那点尖锐的刺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转入一条更狭窄的、两侧墙皮大片剥落、露出红砖本色的巷子时,一阵突兀的喧哗声从前方的巷口传来。不是寻常的叫卖或吵闹,而是几声粗鲁的呵斥和混乱的奔跑、碰撞声!老烟袋像受惊的老鼠,猛地刹住脚步,身体死死贴住冰冷粗糙的砖墙,屏住了呼吸。

“站住!搜查!”“妈的,叫你站住听见没!”男人粗暴的吼声清晰地穿透了巷子污浊的空气。

紧接着是几声惊恐的、带着浓浓本地口音的哭喊:“老总!老总!冤枉啊!我就是个送煤的!身上啥也没有啊……”

老烟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是特务!他们动作竟然这么快!已经在这片区域设卡盘查了!他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挪到巷口转角处,将身体藏在墙角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后面,只探出半只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朝喧闹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巷口外连通着一条稍宽的土路。几个穿着深色短打便装、腰里明显鼓囊囊别着家伙的精壮汉子,正凶神恶煞地拦截着过往的行人。其中一个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满脸煤灰、挑着空扁担的汉子搜查身体。他们眼神凶狠,动作蛮横,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目光如同鹰隼。路旁零星几个行人惊恐地低着头,贴着墙根快速溜过,生怕惹上麻烦。

老烟袋猛地缩回头,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不行!这条路是通往北河南路方向的捷径之一,此刻却被堵死了!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必须绕路!虽然这意味着更远、更艰难的路程,耗掉他本就不多的宝贵时间和越来越稀薄的体力。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沿着狭窄肮脏的小巷,朝着远离喧闹的方向,更深地扎进这片迷宫般的贫民窟深处。七拐八绕,穿过堆满垃圾的死角,甚至不得不攀爬过一道坍塌了一半的矮墙,每一步都耗尽心力,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即将断裂的身体极限搏斗。胸口的铁盒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撞击着肋骨,那份冰冷的存在感,既是负担,也是支撑他最后意志的锚点。汗水、血水、污泥糊满了全身,破烂的棉袄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味。他像一只在巨大捕猎网缝隙中艰难穿行的、伤痕累累的老鼠,在昏暗迷宫的掩护下,朝着既定的目标,一点一点地挪近。

当天色彻底转为一种灰暗的深蓝,城市的喧嚣在远处显得模糊不清时,老烟袋终于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摸到了记忆中那片废弃的区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垃圾腐败的味道。眼前,浑浊的苏州河一条狭窄的支岔在这里淤积成一片死水,漂浮着各种令人作呕的杂物。岸边是连绵的、杂乱搭建的低矮歪斜的棚屋,大多黑着灯,死寂一片。不远处,一道由巨大条石垒砌的、早已废弃的旧闸口轮廓依稀可辨,一半淹没在污黑的河水里,石壁上覆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污渍。就在废弃闸口旁边,靠近岸边的荒草丛中,一个巨大的、朽烂发黑的树墩赫然在目!它如同一截沉默的墓碑,孤伶伶地矗立在水边,周围散落着破瓦罐和垃圾。

老树墩!就是这里!

巨大的希望伴随着更深的疲惫和警惕瞬间攫住了老烟袋。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被砂纸摩擦。他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这片死水般的角落此刻确实只有他一个活物。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岸边,朝着那个象征着郝铁锤遗命的巨大树墩挪去。

树墩异常巨大,根部虬结盘错,深扎在湿软的泥土里。由于多年的腐朽,树墩底部靠近泥土和水面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向内凹陷的、布满潮湿朽木和腐殖质的黑洞洞的空间!这就是“下”!郝铁锤用尽最后力气指示的位置!

老烟袋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跪下身,顾不上膝盖下的冰冷泥泞,将上半身探进那个散发着浓重霉烂气息的树洞。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枯瘦的手臂急切地伸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湿滑的朽木、黏腻的苔藓和碎石烂泥。树洞的深处似乎比外面更冷,寒意顺着他的手臂渗透上来。

没有?怎么会没有?!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难道郝铁锤记错了?还是东西已经被敌人抢先一步取走?或者是被水流冲走了?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疯了一般,不顾手臂被朽木尖锐处划破的疼痛,拼命地将半个肩膀都探进了树洞深处,手指在淤泥和腐烂的木头渣滓里疯狂地搅动、摸索!

指尖突然碰到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带着明显棱角的物体!不是石头!不是木头!

他精神猛地一振!五指猛地合拢,死死抓住那个东西!入手沉重、冰冷、坚硬!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拽!

哗啦一声泥水响动!一个沉重的、裹满黑褐色湿泥的长方形物体被他从腐臭的树洞淤泥深处硬生生地拖了出来!那东西入手沉重,冰凉刺骨,外面似乎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被水和淤泥浸透的油布!

就是它!郝铁锤用命守护的东西!

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几乎让老烟袋瞬间虚脱。他瘫坐在泥水里,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死死抱住这个冰冷的、裹满污泥的油布包裹,仿佛抱住失而复得的生命。冰冷的触感透过油布渗入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全感。他不敢在此地久留,更不敢打开查看。当务之急,是将它带走,带到郝铁锤用命换来的那个地址!

他挣扎着站起身,迅速将沉重的油布包裹塞进自己早已破烂不堪、仅剩一点御寒功能的宽大棉袄里层,用原本捆扎铁盒的布条和衣襟强行勒紧固定。胸前瞬间被冰冷坚硬的包裹和铁盒双重填塞,沉重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但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踏实。他最后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死寂的水边和老树墩,确认没有被惊动,立刻转身,拖着更加沉重的身躯,朝着记忆中那个埋藏在闸北深处的地下联络点方向,再次艰难地跋涉而去。

闸北深处,错综复杂如同蛛网般的陋巷深处,“张记杂货铺”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一间低矮门脸的上方,油漆剥落,字迹模糊。昏黄的灯光从门板上方一格小小的玻璃窗里透出来,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投下一小片微弱的光晕。铺子里光线黯淡,货架上杂乱地摆放着些针头线脑、低廉香烟、肥皂之类的杂货,落着一层薄灰,显得生意极其冷清。柜台后的角落阴影里,坐着一个穿着厚实灰色棉袍、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是掌柜姜伯年。他手里拿着一份旧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透过老花镜的上沿,警惕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铺子门外那条狭窄、昏暗、湿漉漉的小弄堂。他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夜已深,弄堂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更衬得此地的压抑。姜伯年的眉头越皱越紧。郝铁锤和老烟袋负责转移那份至关重要的东西,按预定时间,早该到了!他心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着。郝铁锤性子沉稳可靠,老烟袋经验丰富,若非遭遇大变故,绝不会如此延误!难道……一丝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放下报纸,手指下意识地在冰冷的木质柜面上敲击着,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这是他内心焦虑的外露。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弄堂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那脚步声沉重而虚浮,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踉跄感!

姜伯年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起来,像黑暗中潜伏的老猫。他无声无息地站起身,动作却异常敏捷,迅速挪到铺子门后,透过门板上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

一个几乎无法辨认人形的身影,踉跄着、摇晃着走进了弄堂口那片微弱的光晕边缘。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浑身裹满了黑褐色的污泥,几乎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头发板结在一起,脸上污秽不堪,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极度疲惫却又异常警惕的光芒。他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重于性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