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平8(1 / 2)

破旧旅馆的房间像一口被遗忘的棺材,隔绝了外面世界逐渐恢复的、带着铁锈味的秩序。王磊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却没有丝毫睡意。父亲病历本上那最后几页墨迹未干的记录,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行李箱更重。

这不是结束。他知道。

仅仅记录,然后像老鼠一样躲藏在这城市的腐烂边缘,等待着被时间或者系统悄无声息地抹去?不。父亲那双最后归于平静的眼睛,似乎在无声地拷问他。

黑暗中,他摸索着拿起那个廉价的、无法联网的旧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他点开一个需要多次跳转、加密的匿名论坛入口——这是在那场混乱的夜里,像野草般在网络缝隙中短暂生长出来的东西,如今虽被大量封杀,但根须仍在暗处蔓延。

论坛界面粗糙,信息更新缓慢,充斥着碎片化的讯息和用词隐晦的讨论。没有狂欢,没有口号,只有一种压抑的、幸存者般的警惕。

【确认,“幽灵”组织部分成员落网,但核心数据未泄露。】

【东区第七安置点条件持续恶化,药品短缺。】

【警惕新型监控探头,识别算法升级,可捕捉微表情异常。】

【有人拿到“天平”早期测试区的内部评估报告吗?关于“社会价值衰减曲线”……】

一条条信息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微弱,却昭示着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顺从或遗忘。

王磊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良久。然后,他开始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他没有透露任何个人信息,只是以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医院家属”的身份,描述了父亲被裁定的过程,描述了那个混乱夜晚医院里的强制转移企图,描述了系统恢复后一切被强行“抹平”的荒诞。他隐去了具体姓名地点,但细节真实得刺骨。

“……他们不仅夺走生命,还要篡改记忆,否定痛苦存在的本身。但我们记得。”

写完,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信息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潭,没有立即得到回应,只是状态显示“发送中,等待节点同步”。

他放下手机,重新躺回黑暗里,心脏在寂静中沉重地跳动。这是一种徒劳吗?也许是。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微小的、反抗的姿态。

第二天清晨,他被窗外垃圾车单调的轰鸣吵醒。他没有开灯,在昏暗中洗漱,额角的伤口结了深紫色的痂。他下楼,在旅馆附近一家同样破旧、只收现金的早点摊买了两个馒头。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动作迟缓,找零时手指粗糙得像树皮。这里的一切,都游离在那暗红色天平的精细扫描之外,依靠着一种原始而脆弱的方式运转。

回到房间,他再次打开那个匿名论坛。出乎意料,他昨晚发送的那条信息抑的共鸣。

【节哀。南区类似情况,强制转移时老人摔倒,髋骨骨折,无人负责。】

【他们用算法定义“价值”,但无法定义“人”。】

【记录下来,总有一天……】

还有一条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加密的文件传输请求和一句简短的话:“需要更多实证。谨慎。”

王磊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那条私信,很久没有动作。实证?父亲那本详细记录的病历?那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但那个“需要”两个字,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

他关掉了论坛,没有立即回应。他需要时间,需要更谨慎。

接下来的几天,王磊像个幽灵在这片城市边缘地带游荡。他熟悉着这里错综复杂、没有监控的小巷,寻找着更多只收现金的落脚点和食物来源。他看到了更多系统光辉照耀不到的阴影:偷偷交换着黑市药品的人,因为信用分过低无法找到正式工作、只能在灰色地带揽活的人,以及像他一样,因为各种原因选择“消失”的人。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默契的距离,眼神交汇时带着同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

他也在观察着那座恢复运转的城市核心。通过公共场所的屏幕,通过被丢弃的报纸碎片,他看到“社会天平”系统正在变得更加“完善”。V2.2版本更新,增加了“社区互助积分”,鼓励举报的同时也要求“积极贡献”;扩大了“高价值人群”的认定范围,将更多技术精英和资本持有者纳入优先保障体系;对“思想偏差”的界定也愈发细致,任何对系统效率的公开质疑都可能触发“矫正程序”。

一座无形的高墙正在被筑得更高、更厚,将“有价值”和“无价值”的人群清晰地分隔开来。

一天傍晚,王磊在一家废弃工厂改造的黑市里,用最后一点现金换来了一个经过改装、无法被追踪的二手平板和几个备用的加密节点。当他返回旅馆附近时,天色已暗。在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死胡同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之前早点摊的那个沉默老头,正被两个穿着廉价西装、眼神凶狠的男人堵在墙角。

“……这个月的管理费,拖了三天了,老东西!”一个男人推了老头一把。

老头踉跄一下,低下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钱包。

“不是……不是刚交过……生意不好……”老头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那是‘天平’收的!我们是‘清洁费’!懂不懂规矩?”另一个男人狞笑着,伸手就去抢钱包,“你这老骨头,占着这地方,就是浪费资源!要不是我们‘罩着’,早被系统清走了!”

王磊站在胡同口的阴影里,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老头徒劳地护着钱包,像一片风中的枯叶。他认得那种眼神,和父亲被“天平”工作人员逼视时一样,和医院里那些被强制转移的老人一样。绝望,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