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咸阳的夜,沉如泼墨。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帝都,此刻只余下宫墙更漏的滴答,与渭水在远处若有似无的低咽,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阿房宫巨大的阴影匍匐在龙首原上,吞噬了星月微光。唯有章台殿前,十二尊巍峨的青铜金人,如同自洪荒踏来的巨灵神只,在稀薄的月色下泛着幽冷、坚硬的光泽,沉默地拱卫着这座吞噬了六国血火的帝国心脏。它们冰冷的躯体,是始皇帝收天下兵戈、聚六国青铜所铸,象征着大秦无上的武功与威严,也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森然寒意。
王翦身披玄色常服,按剑立于章台殿高高的丹墀之上。夜风掠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广场,卷起几片枯叶,在金人巨大的足下打着旋,发出沙沙的碎响,更衬得周遭死寂。他并非当值宿卫,亦无紧急军情。然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蛰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蛇,在入夜后便悄然昂首,搅得他心神不宁。频阳归隐,万亩良田,满车珍宝,他早已将自己涂抹成一个贪婪庸碌的老朽,试图将那柄名为“王翦”的利剑深藏鞘中。可这锋芒,即便收敛,似乎依旧刺得某些人寝食难安。此番冬至大祭被召回咸阳,金銮殿上嬴政那看似亲厚的垂询,冕旒之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藏着的依旧是熟悉的猜忌与审视。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王翦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嘲,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那十二尊沉默的巨像。
梆子声遥遥传来,三更过半。万籁俱寂。
呜…呜呜……
就在王翦欲转身回殿的刹那,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呜咽,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冰冷的银针,猝然刺入他的耳膜!
王翦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肌肉在电光石火间绷紧,如同嗅到血腥的猛虎。他缓缓侧首,锐利如刀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金人阵列的中心——那尊面朝殿门、最为魁梧的金人!
是风声的错觉?还是连日劳神,心神恍惚?
他屏息凝神,将五感催发至极致。
呜…呜呜呜……
又来了!比方才更清晰,更连贯!绝非风声!那是一种压抑的、仿佛从金属腔体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悲鸣,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像是…像是濒死之人喉咙里滚动的、混合着血沫的哀嚎!
金人在哭?!
饶是王翦一生戎马,踏过尸山血海,见识过无数奇闻异术,此刻心头也猛地一沉。冰冷的青铜死物,帝国的威严象征,怎会发出活人般的悲泣?这绝非吉兆,而是妖异!
呜…呜呜…呜啊……
哭声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绝望,随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荡,如同鬼魅低语,听得人头皮炸裂,脊背生寒。
“何方妖祟?!”王翦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短暂的回响。
哭声,戛然而止。
唯有风声依旧呜咽。
王翦眼神锐利如电,死死锁定那尊高大的金人。他一步步走下丹墀,靴底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战鼓擂动。他绕着金人缓缓踱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丈量着金人身上每一道铸造的纹路,每一处接合的缝隙。青铜浇铸的躯体严丝合缝,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哭声只是幻听。
但王翦知道,那不是幻听!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淬炼出的直觉,如同猎犬的鼻子,绝不会出错。这金人,绝对有鬼!
他猛地停在金人巨大的阴影里。右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佩剑——断水剑。冰冷的剑柄入手,一股熟悉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这柄随他饮尽六国血的凶兵,此刻竟在鞘中发出极其微弱、只有他能感受到的震颤!
嗡……
剑身的嗡鸣,并非遇敌时的激昂战意,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警惕的共鸣,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又像是在示警。
王翦心中雪亮。他缓缓抽出断水剑,动作轻柔如拂柳,剑刃与剑鞘摩擦,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乌沉沉的剑身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能吞噬光线。他将剑身平举,如同持着一面特殊的镜子,缓缓在金人庞大的身躯前移动。
当剑尖指向金人胸口那繁复狰狞的饕餮纹饰中心时,剑身的嗡鸣陡然加剧!那低沉的震颤感变得清晰可辨,剑柄处传来的寒意也陡然加重,几乎要冻僵他的手指!
声音的源头,就在这里!
王翦眼神一凝,凑近那饕餮巨口。獠牙交错间,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断水剑的感应,他伸出左手食指,指腹极其小心地沿着饕餮口中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铸造纹理融为一体的缝隙,缓缓摸索。
触手冰凉坚硬。但当他的指尖按到饕餮左眼那凸起的瞳仁位置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青铜的弹性反馈回来!
有机关!
王翦屏住呼吸,指尖灌注一股柔劲,试探性地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轻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声响。饕餮巨口中心,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片,竟悄无声息地向内陷去,露出一个幽深、仅容发丝探入的小孔!
几乎是同时,那压抑的呜咽声再次从小孔深处幽幽传出,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悲凉!
呜…呜呜…陛下…饶命…饶命啊……
这一次,王翦甚至隐约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扭曲失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2】
王翦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再犹豫,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物件——那是他早年从墨家叛徒手中缴获的“听地鼠”,形似鼠头骨,内部中空,一端有细长的铜管。他将铜管一端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幽深的小孔,另一端紧紧贴在自己的耳廓。
呜咽声瞬间被放大、清晰!不再是模糊的悲鸣,而是真真切切的人间惨剧!一个男人在极度恐惧下的哭嚎、求饶,夹杂着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沉闷爆响,以及另一个冰冷、阴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呵斥声!
“……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陛下要的是长生药!不是你这等庸才炼出的毒丹!”这阴冷的声音,王翦绝不会认错——中车府令赵高!
“中车府令饶命!饶命啊!药…药引…童男童女的心头血…需…需在极阴之地…骊山…骊山皇陵地宫深处…小人…小人实在进不去啊…”求饶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进不去?哼!那是你无能!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内,若还炼不出像样的东西,就把你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陛下当药引!”赵高的声音冷酷如万载寒冰。
“不!不!开恩!开恩啊!小人…小人知道一条密道…或许…或许能通地宫深处…”求饶者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密道?说!”赵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贪婪和急切。
“是…是当年修建地宫的刑徒…留下的…入口…入口就在…就在…”
声音到这里,突然变得极其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遮蔽。紧接着,是一声凄厉到极点的短促惨叫!随即,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铜管里传来的、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液体滴落的“滴答…滴答…”声,如同死神的计时。
王翦缓缓移开“听地鼠”,脸色在月光下阴沉得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明白了!这金人内部,竟被凿空,嵌入了极其精巧的传声管道!这管道如同潜伏在帝国心脏的毒蛇,一端连着这象征无上皇权的金人,另一端…另一端竟直通中车府令赵高的私邸!赵高竟敢在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在这镇国金人体内,安装窃听传声的机关!他用这金人作为传声筒,在深夜里肆无忌惮地审讯、虐杀、密谋!那所谓的“金人夜泣”,不过是受刑者濒死的哀嚎,通过这邪恶的管道,在金人空腔中回荡放大!
好一个赵高!好大的狗胆!竟将章台殿前,变成了他私设的刑堂!
王翦胸中怒火翻腾,但面上却越发沉静,如同深潭。他再次凑近那饕餮口中的小孔,这一次,他拔下束发的青铜簪,用簪尖极其小心地探入孔内,轻轻刮擦内壁。簪尖传来细微的刮擦感和一丝异样的坚硬。他屏息凝神,将簪尖缓缓抽出。
借着惨淡的月光,只见簪尖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黑色的金属碎屑。王翦用指甲小心地刮下碎屑,放在掌心细细观察。碎屑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暗蓝色光泽,质地坚硬而脆,绝非寻常青铜。
陨铁!而且是经过特殊淬炼、极其珍稀的陨铁!天下间,能将陨铁运用得如此精妙,能打造出如此匪夷所思、穿透宫墙厚壁的传声管道的,唯有那一家——早已被秦廷视为心腹大患、近乎销声匿迹的墨家!不,不是近乎,是唯有墨家最核心的机关术传承者,才可能掌握这种“地听龙脉”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