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
“末将在!”
“将此人,”王翦指向屈平,“连同这块妖版,严密看押!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喏!”蒙武轰然应诺,立刻指挥甲士将瘫软的屈平拖走,并将妖版重新盖好,亲自带人看守。
王翦转身,大步走出墨韵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冰冷的火焰。他翻身上马,断水剑在鞘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此刻心绪的激荡。
扶苏!
楚虽三户!
骊山皇陵木!
还有这藏在最深处的、长公子的“仁政”之言!
这重重迷雾之后,究竟是谁在操弄?是六国余孽的垂死反扑?是朝堂之上政敌的构陷?还是……更深沉、更可怕的暗流?
马蹄踏破雨夜的死寂,朝着章台宫的方向疾驰。王翦知道,他手中握着的,已不仅仅是一方丝帛,而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大秦帝国的、最危险的雷火!
章台宫,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嬴政高踞御座,李斯垂手侍立一旁,赵高则如同一条隐在阴影里的毒蛇,侍立在嬴政身侧稍后的位置,低眉顺眼。
王翦解下湿透的斗篷,露出里面冰冷的甲胄。他稳步上前,无视了李斯略带探询和赵高那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冷目光,径直走到御案前,双手将那份贴身藏好的丝帛,呈了上去。
“陛下,墨韵斋私刻案,臣已查明。刻版为骊山皇陵封土所覆之金丝楠阴沉木,其上以秘法刻印《吕氏春秋》原文,字缝行间,暗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字谶语。”王翦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嬴政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愈发幽深。他接过丝帛,却并未立刻展开。
王翦继续道:“然,此妖版另有夹层。夹层之中,藏有此物。”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御座上的帝王,“乃长公子扶苏,亲笔所书论政帛书一卷。”
“什么?!”李斯失声惊呼,脸色剧变。
赵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随即迅速垂下眼帘,但那瞬间的失态已被王翦锐利的目光捕捉。
嬴政握着丝帛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他缓缓展开帛书,目光如电,扫过上面那熟悉的、属于他长子的字迹。随着阅读,他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绷紧,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李斯和赵高都感到呼吸困难。
“好……好一篇‘仁政’高论!”嬴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好一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朕的长子,朕寄予厚望的帝国储君,竟与这些诅咒大秦、心怀叵测的楚地余孽,在朕的皇陵木上,唱和起了‘王道’?!”
他猛地将帛书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王翦!这帛书,你从何得来?如何证明是扶苏亲笔?!”嬴政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直刺王翦。
“回陛下,”王翦不卑不亢,“帛书藏于刻版夹层之内,夹层机关精巧,非制作者本人或极其精通机关之术者不能开启。臣开启时,廷尉府属官及蒙武将军皆在场见证。至于笔迹……”王翦从怀中又取出一卷小巧的竹简,“此乃去岁陛下寿辰,长公子于甘泉宫进献的《贺寿表》副本,上有长公子印鉴及笔迹。陛下可亲自比对。”
李斯连忙上前接过竹简和帛书,仔细比对。片刻后,他脸色灰败,声音艰涩:“陛下……笔迹……笔迹确系长公子无疑……印鉴……也……”
“够了!”嬴政一声怒喝,打断了李斯。他胸膛起伏,眼中怒火翻腾,但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失望。扶苏!他最器重的儿子!竟然……
“陛下!”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高突然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诛心:“陛下明鉴!长公子仁厚,天下皆知!此帛书虽系公子笔迹,但焉知不是奸人模仿构陷?或是公子少时不经之论,被贼人窃取利用?王上将军!”他猛地转向王翦,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您查获此等惊天之物,却只带回这一方帛书!那妖版何在?那私刻的楚人屈平何在?为何不押解入宫,由陛下亲自审问?莫非……莫非上将军是想替长公子遮掩什么?还是……这夹层帛书之事,本就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死寂得可怕!
【3】
李斯愕然看向赵高,又看向王翦,冷汗涔涔而下。赵高这一手,太毒了!直接将矛头引向了王翦!质疑他办案不彻底,甚至影射他与扶苏有牵连!
王翦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悲愤仿佛忠臣死谏的赵高,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赵府令此言差矣。妖版与案犯屈平,此刻正由蒙武率重兵看守于墨韵斋。臣之所以先行携此帛书面圣,只因兹事体大,涉及国本,不敢有丝毫延误!更因……”他目光转向嬴政,一字一句道,“臣在勘验妖版时,除发现此帛书外,还于夹层隐秘处,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哦?”嬴政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探究取代,“何物?”
王翦再次探手入怀,这次取出的,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蜜蜡封存的极薄玉片。玉片呈暗黄色,显然也有些年头了。
“此玉片藏于夹层最深处,与帛书并非一处。”王翦将玉片呈上,“其上似有字迹,但极其细微,肉眼难辨。臣疑为密写,需以特殊药水或手段方能显影。”
嬴政接过那小小的玉片,对着灯火仔细端详。玉质温润,但表面光滑,确实看不出任何字迹。他眉头紧锁,将玉片递给旁边的李斯:“李斯,你精通古文奇字,可能辨识?”
李斯双手接过,对着灯火看了半晌,又用手指细细摩挲,最终无奈摇头:“陛下,此玉片光洁无痕,臣……臣亦无法辨识。”
赵高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死死盯着那玉片,心中惊疑不定。这玉片……他从未听屈平提起过!这王翦,到底还发现了什么?
嬴政的目光再次投向王翦:“王卿既知此物需特殊手段显影,想必已有计较?”
王翦微微颔首:“臣斗胆,请陛下允臣一试。”
“准!”
王翦转身,对殿外侍立的郎官道:“取一盆清水,再取一盏烈酒,一碟精研的磁石粉来。”
很快,东西备齐。王翦将玉片轻轻放入清水中浸泡片刻,取出擦干。然后,他将玉片置于一个白瓷碟中,缓缓将烈酒淋在玉片上。酒香弥漫开来。最后,他拿起那碟极其细腻、如同黑雾般的磁石粉,用一支柔软的羽毛,将粉末极其均匀、极其轻缓地洒在沾满烈酒的玉片表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枚小小的玉片。
黑色的磁粉覆盖了玉片,如同给它蒙上了一层黑纱。然而,片刻之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磁粉并未完全附着,在酒液的作用下,它们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玉片表面缓缓流动、聚集!渐渐地,黑色的粉末勾勒出了清晰的线条——那是一个字!
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玉背的古篆!
一个让嬴政瞳孔骤然收缩,让李斯浑身剧震,让跪在地上的赵高瞬间面无血色的字!
“高”!
一个“高”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洁白的瓷碟之上,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赵高!是赵高!
这枚藏在最深处、指向幕后黑手的玉片,竟然直指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嬴政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赵高,“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构陷储君!祸乱朝纲!朕要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
“陛……陛下!冤枉!冤枉啊!”赵高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拼命磕头,“这……这是王翦构陷!是他!是他想害奴才!这玉片……这玉片定是他伪造的!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构陷?”王翦冷冷地看着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赵高,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此玉片出自妖版夹层最深处,开启之法唯有臣知晓。其上密写显影之术,乃墨家不传之秘,需以千年阴沉木屑混合特制药液为引,方能引磁粉显形。赵府令,莫非你早已知道开启之法?还是说,这妖版夹层,本就是你所设计?!”
“我……我……”赵高被王翦一连串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浑身抖如筛糠。
嬴政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那瓷碟上刺目的“高”字,看着王翦沉稳如山的身影,再看看手中那卷扶苏的帛书……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交织着席卷全身。他缓缓坐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玉案,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赵高和李斯的心坎上。
殿外,雨声更急了。狂风卷着雨点,狠狠抽打着章台宫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王翦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他知道,这场由一方私刻木版引发的风暴,此刻才真正开始。而风暴的中心,已不仅仅是楚地的余烬,更卷向了帝国最核心的权力旋涡。公子扶苏,中车府令赵高……还有这深不见底的咸阳宫。
嬴政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王翦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深藏的疲惫与……杀机。
“王卿,”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此事,你以为当如何处置?”